我祖母在那個中秋夜想了很多很多,我確信這一點。她還想到了什麼呢?一定想到了那一刻,她和我祖父突然聽到弄堂口進來一輛捕人的卡車。婉喻是在鏡子裏看見他神色的,這是一種她從來沒見過的神色,可憐極了,生氣瞬間全走光了。他的手還停在領帶上,領帶的節剛剛打好,剛剛完成一個出門會客的形象。此刻樓下客廳的門很重地開了。是被人撞開的。千篇一律的、毫無必要的下馬威。接下去,陸焉識這個名字被一個嗓門叫響,叫得像個異幫字眼,耳生得婉喻不敢相認。焉識對她說,他去去就來。其實她知道他不會就來的;他這一去會需要剃須刀,香肥皂,換洗的短褲背心,以及襯衫外衣襪子。她拉開五鬥櫥的抽屜,各樣抓了兩件,用一件襯衫的袖子紮成個包袱,塞在他懷裏。報紙上常常宣告這類逮捕的成果,鄰居的朋友親戚也有做了這類“成果”的。我祖父在下樓之前,嚴厲地對我祖母說:“你別下來。”我祖母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夜想起了這句話。我祖父不知等在樓下的是什麼青麵獠牙的牛頭馬麵,他絕不要我祖母看見。婉喻很乖,聽了焉識的話,沒有下去。她站在那裏吞咽了好幾大口唾沫,突然看見床邊那雙羊皮拖鞋。這是我祖父最愛穿的一雙鞋,是我叔祖父焉得送他的,他穿了近十年,他的得意和舒適都留在那上麵,底和幫脫了線還不舍得扔。婉喻覺得隻要有這雙舊拖鞋,焉識的一雙腳就可以時不時回家,那雙腳不至於會太受思親之苦。她攆到樓下。不,是跌到了樓下;她的解放腳頭一次顯示出劣勢,在她剛下了兩三級樓梯就失去了靈便和力量,剩下的五個木台階她是乘著自己的大腿和臀部以及脊梁溜下去的。好在接下去還有一組樓梯,讓她重整姿態,恢複體麵,走到那些逮人的人麵前時,又是一個嫻雅的書香門第女主人。她知道焉識絕不會讓她送行,送他出大門,送到警車上。她就在門口一動不動地站著,聽著腳步遠去。焉識的腳步聲被她的心從七上八下的眾腳步聲中分出來,漸漸地她就聽不見其他腳步了,聽見的就隻有焉識那一雙腳:提起、放下……腳步的合奏成了獨奏。警車開走後,她聽到的就隻有弄堂裏的寂靜:一下午的羽毛球拍擊球的聲響靜下來了。小女兒丹玨提著球拍走進門時,已經哭濕了毛衣前襟。

中秋夜我祖母想到了她從不去想的那件事。事情大致是這樣的:她得知陸焉識上了死刑榜之後,提著禮物一家家地敲門。淩博士隻讓一張毛邊紙字條會見她,她都不死心,接著去找淩博士的秘書。秘書答應她,一定為她爭取到淩博士的幫助,她於是把一句敷衍當承諾來聽。她連陸焉識的學生們都不放過,隻要知道地址她就上門。那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是個美人兒,是陸教授的學生們的父親讓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有個姓戴的男學生借了陸教授一本書,還回來的書裏夾了一張市委的公函便簽,上麵記了幾句從書中抄錄的警句格言之類。婉喻由便簽順藤摸瓜,摸到市委,找一位“戴同誌”。戴同誌結果給了她個驚喜:他就是管司法的市委常委。婉喻不太懂戴同誌的陝北話,但她對戴同誌的體恤是懂得的。戴同誌從沒見過馮婉喻這樣的中年林黛玉,一招一式都把他看迷了。他詢問陸焉識的案情時,不斷地插入旁白:“可苦了你了!”“苦了你和娃了!”“幾個娃?……三個?不像,不像,還像個大閨女!”婉喻那時不知道什麼是“大閨女”,知道的話也許她能重新審度自己的處境。不過即便她重新審度,徹底明白自己獵物的處境,她也不會回頭。她是找到獵人門上的獵物。一個女人拿出什麼去營救自己愛人的性命都不為過;一個母親使出什麼手段來保護自己孩子的父親都無罪。當然,婉喻當時來不及分析這些。後來她也不願分析,因為她一分析難免會覺得自己下賤,再也配不上焉識。現在故事走入了陳詞濫調:一個女子赤手空拳劫持法場,隻有肉體做炸彈。她在初次見麵後的第二天,就做了戴同誌的情婦。她做戴同誌的情婦的時間加在一塊是六個小時多一點:每次戴同誌愛她都不超過半小時。她做戴同誌的情婦是要他出高價的:背叛組織原則,把她死到臨頭的愛人陸焉識救下斷頭台。她一點也不難為情地提醒壓在她身上的戴同誌:“陸焉識的事情你要快點想辦法。”有幾次他調情地跟她抬杠:“就不想辦法!”她不吭聲,是那種陰沉威逼的沉默。戴同誌半真半假地說:“讓他死去,死了你就是我的了!”婉喻此生連雞都沒殺過,這時候真想殺了戴同誌:被他劈開的兩條腿正好是絞索,套在戴同誌的脖子上,把她三十多年長出的力氣全部投入,鎖死絞索,再那麼一擰。戴同誌還是個好同誌,起碼從事情的表象看他沒有白白糟蹋她婉喻。不久她得到監獄方麵的消息,陸焉識的徒刑降級了,降成了死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