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真好。
抬頭是望不盡的湛藍顏色。
如此無垠裏點綴著幾張輕薄雲片,卻絲毫擋不住陽光自由自在地灑落。
這個世界此刻美麗而明媚。
可是,又那麼寂寞。
公子養孤零零地坐在院中,與天空對視。
孩提時代的他,曾經很喜歡這麼做。他老是昂著頭看天,然後因為發現了風煙的些微流轉就高興不已,彼時寧族還常常由此笑他癡傻;而當他成為少年起,就極少來認真地觀察一直存在於他頭頂的這位兒時舊友,到了現在,重來相見,卻悟到選擇不再遙看天空的自己,原來依舊還是癡傻。
……其實那藍,時時在深淺變化。
其實那雲,時時在流動飄移。
其實那光,時時在明暗交替。
隻是他沒注意,隻是他沒留心。
“今日將有一件大事發生。”他耳畔響起兒子的話,“一件大事。”
兒子也是仿佛瞬間就變得陌生了。
就在兒子說出那話前不久,他還自信地宣稱他作為司馬,對都城的動向了若指掌……真可笑啊,都快被軟禁起來了還全不自省……
“請您留在家中哪裏也不要去。”兒子後來還拍了拍他的肩膀,這種帶點不敬的親昵動作是兒子與他之間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孩兒心意早定。”
在他無知無覺的時候,兒子已經做出了決定。那是什麼決定?他這個做父親的卻一點也猜不出。
他隻是相信兒子,一味地去相信,比相信自己更甚。
兒子自幼經受他的教誨培育,一應言行舉止都被嚴格要求,目的就是要在將來擔當晉國的棟梁之材、得力之臣,並且注定會成為上光最使得上力氣的膀臂和最靠得住的兄弟,在連國君也沒法繼續朝前奔跑時,就算扶著國君抬著國君都得拖動整個國家前進,就像他追隨著寧族出生入死同悲共喜直至那位君侯故去一樣。這是天經地義的。
到頭來,事情成了眼前的模樣。
這若為一場比賽,那麼他完全輸了。
他,失去了兵符的司馬,失去了兒子的父親,獨自待在這裏,無法測出兒子究竟會奔向何方,徒然地隻是等待,以及回憶……回憶許多年前,另一個人在他麵前說出“出大事了”的時候。
那個人正是寧族。
那時寧族再度從戎地征伐歸來。
在都城門迎接到國君並致禮,再護送國君入宮後,公子養回到府中,但是很快就接到國君詔令宣他火速進謁。
他命人駕起車子幾乎是飛一般地往宮城趕,一路上心情沉甸甸的,預計這次進謁多半和昔羅有關。
昔羅在不久前被宣布產難而亡,孩子也沒活下來,據說那孩子確是個男孩兒。得到消息的他,一時心灰意冷,輔助她所生小公子的願望落空是一回事,對這個薄命佳人的哀切追念則是隱匿在他心底的另一層憂思。
如果他都這麼難過,兄長寧族在回宮後聽到如此噩耗也斷乎不能好受。他相信,兄長非常喜歡昔羅;那個神奇的美人,世上也許沒有人會不想去親近她、愛慕她。公子養就是這樣的性格,他從來都以自己的喜惡推想周遭的一切人,仿佛他們都會如自己似的愛憎分明,所以他的朋友會評價他正直,而他的敵人往往就喜歡利用他這種單純。幸運的是,寧族本身也心地坦率,亦就最推重如此脾性,與他無比投合親密,一旦遇到對別人提不得的煩惱需要找個人傾訴的話,就隻會來找他。
果然,當他下了車子,小跑著來到蘭堂之時,寧族馬上摒退眾侍,當著他的麵一下就落了淚。
“弟弟!出了大事!天啊……”但是寧族一開口,卻說出的是出乎他意料的秘密,“上光不是原來的上光了……”
這簡直是完全聽不懂的一句話。
公子養心口怦然,瞪著眼:“您說什麼?”
寧族情緒激動,淚如泉湧:“上光,不是以前的上光,他被調換了!”
驚天之雷!
公子養猛地呆住,張口結舌了好半天才可以重新說話:“這哪裏能呢?君侯,您冷靜一下!”
“昔羅死了……”寧族終於提到了這個,“夫人說她的孩子也跟她一起死了,可是,我的上光呢?我適才抱在懷裏的那個上光,分明不是上光!我看著夫人,她一個字都沒解釋,她似乎認定那就是‘上光’,倒像我的懷疑眼神傷到她了!我問不了她!那孩子無論如何看,都是昔羅的模樣,尤其是那雙眸子,那種顏色!他是誰的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一直留守翼城,你告訴我!”
公子養隻覺寧族的哭訴一字一字都像刻刀刻在了心上,但唯有記住的份,卻不能作出任何回答。因為他也不了解,居然會有這麼可怕的變化被藏在了宮裏。
他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努力搜索記憶,把數月前嫡子得病的傳聞、他率眾臣入朝探問嫡子病情以及那時後宮放出的昔羅辭世的訃聞一一報與寧族,以期能夠一起從中尋覓玄機。
講完之後,寧族的反應相當遲緩,這位君侯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沉思,末了垂下眼睫,拖長聲音淡淡地說:“……哦……”
這個“哦”字到了最後,像是一聲歎息了。
公子養不解,這是說明君侯已窺出端倪,還是依然一團迷茫呢?不管怎麼講,君侯的態度和不久前的激烈形成了鮮明對比。
可他沒有探詢,既然是出了這樣大的事,兄長的惶惑可想而知,他得暫且忍住好奇,自己試著找找原因,幫幫兄長。
兄弟二人在堂中靜坐良久。
利用這個時間,公子養迅速在腦內將所有的線索集合起來,希望□□出前因後果,不多會兒,有個模模糊糊的真相在他胸中勾勒出輪廓。這個猜想成立的話,之後將是一場軒然大波。
“君侯……”他醞釀了一會兒情緒,鼓足勇氣低聲喊道。
“我想到曲沃去。”寧族忽然打斷他,“我很久不到祖先靈前拜望了,想去住一段時間。”
他錯愕地抬起頭,盯著寧族。
寧族卻移開目光,好像在別處的幽暗裏找著什麼東西。
“不行!”這時他聽到自己憤怒地吼出聲,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不行,君侯,您必須弄清楚!”
這種怒火從何而來?那會兒他來不及想。
他在寧族眼前站起來,挺直脊背,雙眼放著光亮:“事關嫡嗣,怎能逃避?!要是這些事情有聯係的話,那麼很可能是有人害了嫡子!然後謀死昔羅……”
他感到說不下去。
剛剛囫圇思考了一遍的結果,其實隻有想到“陰謀”二字,陰謀從何展開的,倒是一點沒理明白。
害了嫡子,又除掉昔羅,換上了大約是昔羅並未死去的孩子?為什麼?誰出於這個動機這麼幹?唯一能謀殺昔羅的隻可能是目前後宮之主仲任,可她如何會去縱容他人害死自己的兒子,又默許他人調換來昔羅的兒子呢?
“或者說,有人害了昔羅,然後殺死嫡子……”此路不通,他換了條路,感到又說不下去。
害昔羅的話,也許是因為怕她生子得寵?這麼做大概是為了保護嫡子地位,那麼更沒可能又去下手再害嫡子啊!
何等撲朔迷離!
嫡子死了,昔羅死了,誰先誰後,如何得死,都無從考證。擺在麵前的事實無可爭議的隻有一個:確證不了出身的酷肖昔羅的嬰孩,代替嫡子活下來了……
“敢問君侯,昔羅埋骨何處?”他總算想到一個好辦法,“請掘開墳塋,查看她母子屍身,臣想一定會有所遺跡。”
寧族默默地望著他,慢慢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不要去掘墳了。”
公子養大為詫異,同時覺得失望和委屈。
明明是個上佳的建議。叫他到這兒來,不正是為了替國君和兄長排憂解難嗎?
“兄長!”他換了個稱呼,懇求道。
“不必了。”寧族輕輕地卻堅決地拒絕,“別擾了死者的清靜……我想到曲沃去,立即出發。你陪我去嗎?”
“兄長!”
“你還當我是兄長,就別再提這件事,當我從未對你說過。你就答我一句,你陪我去嗎?”
沒有不陪的道理,隻要是寧族開口。公子養低下頭來,強壓住滿腹的怒火與疑惑,順從了兄長的意誌,安靜地陪著兄長,在曲沃斷斷續續地待了快一年的時光。
但是,他一輩子都要這麼順從下去嗎?
當年從曲沃終於歸返了宮廷的寧族,自始至終沒在宮中揭開真相。關於上光生母為誰,寧族是到了西征犬戎的凱旋前夕偶遇孟哲羅後,才親口對公子養說出“那孩子可能了解到他的身世”來表明自己的判斷。
可公子養當時就看得出寧族心中的結論。
因為寧族首先將上光的住所移到離自己寢殿很近的地方,並且將包括乳母在內的侍奉人等全部更換;緊接著,宣布冊封這位君夫人所生的“嫡子”為世子,並且選定他公子養成為世子的傅父;跟著的好幾年裏,寧族和仲任沒有誕育過孩子,後宮也沒有嬪妾受孕的記錄。寧族差不多是專心溺愛著世子上光,連品簫這樣的事也要親自教授,當小小的上光吹出了第一個音符之後,寧族就大為欣喜地讓人從府庫中拿出一塊寶貴的赤玉,為兒子琢簫。
顯然,上光除了自身之外,還代替死者承受了寧族的感情。
同時奇怪地,寧族與君夫人仲任的姻緣,也沒有任何崩壞的痕跡。
盡管君夫人數年不生一子,可是寧族依舊用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的尊重和傾慕在愛護著她,而仲任,也回應著丈夫的期望,和丈夫一樣疼寵上光,凡事為上光著想。這對經曆了拆散又聚合在一起的夫妻、父母,對從前的變故采取一致的“逝者不問”的態度,隻一意要愉悅幸福地過下去了。十年後,公子服人降生,他們四個人結合成了一個真正完整的家庭。
君侯選擇對這樣天大一樁陰謀完全包容,是因為不能去得罪仲任身後的天子一係?還是無法忍心懲治結發的夫人?或者說還有其他的理由?公子養困惑至今。
但在這個晉國公室最高貴的家庭中,兩個兒子皆沐浴著父母的慈祥與撫愛,父母也接受著兩個兒子的崇敬與孝順,兄弟之間更是相親相護絕無悖逆。所以公子養決定,既然兄長的隱瞞造出的是如此效果,那麼他就沒理由去吐露一丁點往事來進行破壞,並且還應該消滅掉抱有此心的人。
不過,世事流轉,上光這個愈長愈像昔羅的孩子,同時也繼承了其母的聰慧與隱忍,從十四歲起就為晉國辛苦奔波,幾次三番在血火裏打滾,險些喪命;到後來又在危難關頭繼承父業,勵精圖治興強晉國;好容易家國平安也娶妻生子了,別有用心的人倒拿出陳年舊事來不斷折磨這即位以來沒過上多少天舒坦日子的新君,要逼迫新君把經營日善的社稷拱手交出……
公子養的心很疼。
在上光人生的第一個轉捩點,他是個旁觀者,還是個知情的旁觀者;在上光其後的人生中,遊走戎地、西伐犬戎、遠行昆侖、東征淮夷、鄒城遭創和鎬京自戕乃至長達三年的孤鴻獨守……沒有一次他不知情,沒有一次他不在旁觀,也沒有一次他能出上半分力氣。
他這個傅父,這個對君侯而言僅次於父親的人,絕對不能再順從下去了!
想到這裏,公子養霍然起身,高聲叫著某個心腹家臣的名字。
上來的卻是守在院裏的武士:“大人,他不在這裏。您有什麼吩咐麼?”
“我早該料到,你們把我的人都治住了!”公子養疾言厲色地訓斥,“我也沒有吩咐,隻是想叫他們去把南院的暖室收拾出來,我現在要去睡。反正我已經是個老朽,隻能每日昏昏!”
武士想了一想:“小司馬下令,讓大人在本院走動就好。”
公子養大怒:“南院不是本府嗎?!我連這也做不到了?”
武士看他臉漲得通紅,太陽穴周圍青筋暴突,怕惹出他個好歹,畢竟他是有年紀的人:“哎。大人請稍待。”
很快,他被帶到南院,徑直往暖室走去,氣衝衝地將簾子放下:“我睡覺的時候,你們這些豬狗都離遠點,別吵我!”
武士口內稱是,躬身退出,在院門看守。
公子養把內中的屏風拉開,鋪好衾枕,聽了聽外麵的動靜,然後躡手躡腳地捅開掛著劍的暗壁。這是個豪族大家基本都有的設計,公子養家的這個是在與外界隻有一牆之隔的情況下,將一段牆體做成中空,內外出入口都刷灰泥同牆麵一色,隻有公子養父子曉得該如何使用。
他很快就來到了南院外的偏僻通道上。
臨走他還沒忘了拿上那把劍。
懷氏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