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有人以為,一塊玉佩就能夠號令我三年養成的固士。”上光不疾不徐地譏諷,“從選拔固士之初,他們就被教導隻從國君一人之命,而在國君的允準下,唯有服人公子可以調動他們,其餘的人即或得到了玉佩也想都別想。”
“你……”司徒弦清楚地懂得自己被戲弄了,但還沒有失去優勢,因此不可丟了氣度,“這也不出我意料。”
盡管這樣說著,司徒弦卻拚命觀察上光的反應,可是上光不作任何反應,隻管繼續揶揄:“軍隊動不得,固士不能動,你還有什麼?”
“君侯何嚐不是如此,君侯還有什麼?”司徒弦心硬嘴也不軟。
“嗯。而今你我都在台上,你不會讓我有機會征集固士,我也不會讓你有機會召喚家臣。看來你我誰輸誰贏,全寄望於都城裏正在互搏的人們了。”上光一哂,“算起來,你有任氏和懷氏兩家家臣,而良宵由於得和司馬暫時決裂,隻有部分姬氏家臣……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消息來了,等著罷……”
這是身臨險境該有的態度嗎?
司徒弦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在懸崖邊緣行走,上光的鎮定就如同懸崖下的千丈深淵,彰顯著沉靜的恐怖與威脅,他的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砂石,不停磨著自己的意誌、勇氣和信心。
“也許良宵已經死了。”司徒弦靈光一現,“良宵為了欺我,連自己父親也關了起來,沒想到這卻是你們的一大失誤!你沒有第二個將領來幫你指揮那些還肯替你賣命的蠢人!”
上光不否認也不承認,示意服人讓虛弱的仲任倚靠,他卻踱到窗前升起了簾子,燦爛的午後陽光從外麵一下子擁抱住了他,他回望司徒弦,琥珀色的眸子裏閃現著笑意……與殺機……
“你把他們帶來了?”大夫廣全身簇新戎裝披掛,率領任氏與懷氏數百家臣集結於都城門附近,此時他腳下是華麗堅車,手裏是鋥亮寶劍,臉上是好一派意氣風發,朝著良宵自以為瀟灑地揮了揮手,“我就知道我這兄長要逃,可沒想到你的父親也不站在你一邊呢,姐夫。”
良宵似帶尷尬:“咳咳,上年紀的人總是頑固些。”
大夫廣跳下車:“那就是他們自找的了。”
他圍著公子養走了一圈,然後停在兄長大夫元麵前:“你還有點兒本事,我外祖的人竟沒殺得死你。幸虧我派了姐夫守住你的去路。”
大夫元看看他,又看看良宵:“你派他?哦,良宵還真找了個優秀的新主人哪!”
“不!”大夫廣也覺得這句話說得太失禮,於是趕快改正,“就像你當初和我姐夫號稱君侯的雙臂一樣,我和我姐夫將是未來新君的雙臂!君侯將被公子取代,而我取代了你!”
大夫元大笑起來:“……從小到大,我還第一次聽到你說這麼有魄力的一番話,可惜依然是沒腦子的胡說而已。時候也差不多了,快說說怎麼處置我們吧?”
大夫廣惱羞成怒:“你以為你活得成?”
他抽出寶劍,奔向自己的親兄長大夫元。
“且慢!”良宵拔劍,上前架開,“你要刺死了他,可會背上弑兄惡名,這裏的人都看著呢!”
大夫廣馬上道:“那你來殺!”
良宵一驚:“我?”
“你殺不殺?”大夫廣逼視著良宵,“……做大事的人,無論是誰擋在前麵都該把他們殺掉!我們已經是一群弑君的人了,你不要我弑兄,我卻要你弑父!”
“好孽畜!盡管來殺!”公子養氣得一迭聲地喊,“良宵,你若還是我兒子,就別教他人動手!”
良宵皺眉良久,忽然一把推開大夫廣:“這算什麼意思?鬧到最後,居然要我殺我父親。我不幹了。”
別說大夫廣,連大夫元也嚇了一大跳,以為耳朵聽錯:“你不幹了?!”
良宵早已騰身上車,去解捆住公子養的繩子:“對啊!”
“走到這一步,幹不幹由得了你麼?!抓起來!”大夫廣下令。頓時家臣們一擁而上,把良宵也綁了個結結實實。
大夫元瞧著這昔日好友:“你可也真夠怪的。你到底在想啥?”
良宵卻瞧向父親,嘻嘻哈哈:“父親一開始就希望我能這樣追隨您吧?”
公子養這下恨也不是,悔也不是,隻得長歎一聲,把頭扭到一邊。
大夫廣把他們來來回回地打量:“良宵,我父親囑咐我不可全信你,如今果是如此。……你其實是君侯設給我們的釣餌吧?可是為了瞞騙我們,你送上來的虎符和君侯的動向,還有主動囚禁了你的父親,都對我們太有用了!你大概沒想到會這樣吧?”
“那你就有所不知了。”良宵搖頭,“君侯現在正在宮中。”
大夫廣大為震驚:“啊?”
“君侯正在宮中露台。”良宵準確無誤地仔細說明,“和母夫人、服人公子還有你父親在一起。”
大夫廣脊梁上一股寒意滾過,滿身的冷汗都冒了出來,慌忙命令人馬:“快!往宮城進發!”
他七手八腳收拾了眾家臣正要走,突然又停住:“這樣我就沒必要再留著你們了!”
他舉起劍,走向束縛中的良宵三人。
一支勁箭帶著羽響橫空飛過,正中他的手腕。
大夫廣吃痛,回頭大嚷:“誰?!”
孰料劈麵又來一箭,射落了他頭盔上的紅色簪纓。
這次他卻叫不出聲了,他眼看著一襲火赤獵裝的君夫人臨風,手執弓箭,乘車緩緩駛出人叢之中。
“還好,我這點些末技藝還沒太生疏。”她環顧眾人,“……你們連禮數都忘了?”
一時之間,眾人紛紛屈膝禮拜。
“不要受蠱惑!”大夫廣壯起膽子。
“豎子!”臨風指住大夫廣,凜然斥責,“欲殺君侯良臣麼?!”
大夫廣見這位君夫人聲勢奪人,瞬間恍然又回到了當日她在蘭堂利落地處置寶音之時,心頭頓生懼意:“來人……”
“來人!給我拿下!”臨風搶在他前麵。
果真有人應聲上來把大夫廣繳了械剝了甲,好生捆綁。而這些人,正是懷氏家臣……
大夫廣把嘴張得老大,半晌才想起不對勁:“你們是我的人!你們在幹什麼!”
“奉君侯之命!”臨風一揚手,掃視眾人,“今日都中將討亂臣任氏司徒弦、大夫廣父子二人!爾等彙集在此,隻有三條路可走:一則隨我奔赴宮城,此為有功;二則棄械遁去,此為無過;三則仍舊追奉亂臣,此為有罪!有罪者就地屠滅不饒!”
此言一出,數十名司徒的死忠甲丁拚命反抗,但很快就遭到了良宵手下的姬氏精銳撲殺,滿地都淌著紅得刺眼的血。
大夫廣心知不好,急得像網中之魚,欲求最後一搏:“懷氏還不救我?!”
臨風肅然道:“豎子!現在你還不明白嗎?懷氏選擇了效忠君侯,而不是你和你的父親。”
“我不信!我不信!”大夫廣哀嚎起來,“外祖不會背叛我!不會的!”
“走!”臨風不與他多說,由良宵與大夫元夾護,引領這支隊伍開往宮城……
司徒弦立在台上,忽聽宮城中鍾鼓齊鳴。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窗邊,向下覘視。
上光轉過身去,到屏風內的幾案上端了酒盞過來:“不要急,看來他們剛到宮城門,來這台下還要點兒時間。”
“你若立刻宣布退位,我可以考慮隻是囚禁你。”司徒弦篤定自己還是勝方,惡狠狠地下最後通牒。
“這麼做是低估我,還是高估你?”上光把玩著酒盞,“我不會宣布退位的。我是在和你正麵廝殺了,司徒。誰輸,誰就必須死!”
仲任枕著服人的膝頭:“我不懂……弦,你為何要這樣!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很好……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我是為了服人!”司徒弦又一次強調。
上光莞爾:“夠了,司徒。先君在日,你沒為了服人換儲;先君逝世、舉國艱難之時,你沒為了服人爭位;而今清寧無事,你倒出來為了服人了。你也當得起服人叫你的那一聲‘傅父’?!想要偷去我承繼來的社稷宗廟,是為了你自己,和你已長成的庶子罷了。”
司徒弦仰頭看著上光:“那又如何?任氏強則服人強,有我們輔佐,他會締造出比你治下更好的晉國!”
“……你不是好奇,我除了司馬、元和良宵之外,還有沒有其他將領嗎?我的將領已經來了,你不想看看?”上光俯瞰著露台台階,岔開話題,微微一笑。
司徒弦驚疑不定,衝到欄杆前。
原來是君夫人臨風。
臨風也滿麵笑容,向丈夫搖晃著自己的弓,弓頭上係著一束紅色簪纓。在她身後,跟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司馬公子養、大夫元與公孫良宵。
司徒弦後退幾步,被柱子擋住。
輸了!
他腦子裏轟轟然,隻有這個聲音反複地響。輸了!
那簪纓是廣兒的,他認得。
輸了,輸了!徹底輸了!
“不必詫異,實乃必然。”上光偏偏還要在他傷口補上一刀,將一份血誓擲到他腳下,“這是懷氏宗老們一起寫給我的效忠手書。……很早以前的事了,大約是宣方之會前吧。當時專心攪起內爭的你們,沒有注意到我秘密詔令懷氏六宗將各自的宗子作為質子混在參加大蒐禮的隊伍中送往曲沃,在那兒他們有我的固士看守,非常安全。”
司徒弦想撿起來看,卻覺得渾身沒有一點力氣。他順著柱子,跌坐到地上。
上光走近蹲下來,把酒盞擱到他手邊:“為了讓你更信任懷氏,征伐二戎時我還特意強行調用他們的糧草馬匹,使你以為你們會因共同的利益站到一起。六宗人口,一個大家族,你父子二人的命與此相比,怎麼夠重呢?”
司徒弦死死地盯著酒盞:“……這是鴆酒?你想要我的命?”
“我說過,誰輸,誰就必須死!”對話又轉回到這裏,上光覺得很滑稽,“在征伐二戎的軍中,難道不是你指使你的兒子給服人下藥嗎?接著到雲宮把惡行推到我身上……”
“不是我!是你!”司徒弦負隅頑抗。
上光不與之爭:“你以為自己綢繆完善,卻不知你性命早在我手。你若不走出今天這一步,我碰也不會碰你,可你貪心不足,已是沒有人能夠救你了。……我有半點冤枉了你,你死後盡可化厲來找我;否則,到黃泉向先君謝罪去吧!”
正僵持著,臨風一行已到台上。
司徒弦見著大夫元:“你殺了你弟弟嗎?!”
大夫元看這情勢,心下已了解三分,不由地悲怒交集:“……是他先要殺我!”
“廣兒!”司徒弦誤認為兒子已死,老淚縱橫,呼天搶地,“廣兒啊……”
他摘掉了冠冕摔在地上,扯散發髻,哭得一塌糊塗。
此情此景,又激發了仲任的痛惜之心,她顫巍巍地探出手,喉嚨裏動了幾動,但被服人製止。
“姐姐!”司徒弦卻抓住這個時機,發出最後的詛咒,“姐姐,我們任氏要被你養下來的孽種害死了!以後在這晉國將沒了立足之地了!服人,你永遠也得不到君位啦!你會後悔的!你們都會後悔的!”
“服人,帶母親走!”上光道,“……元,你也回避吧。”
“用不著!”司徒弦霍然起立,一腳踢翻酒盞,長出了一口氣,“我身為貴家之子,又做了這許多年司徒,如今輸了給你,不會向你求饒的!”
他回過身笑了幾聲,走到離仲任不遠處解下佩玉,脫去外袍,放到她席前,扭轉頭來,滿麵彌漫哀戚之色:“廣兒,我的廣兒……是為父不如別人,累你受害……”
仲任隻覺心頭狂跳,眼睛也要睜不開了:“上光……就……”
下一個字還沒出口,已見司徒弦咬牙發力,一頭撞向柱子,大殿內但聞一聲悶響,震得人頭皮發麻,跟著升騰起濃重的血腥味道,堵得人胸口發悶。
彼時寂寂。
每個人都看著仆在柱旁的司徒弦。
他一動不動。
他失去了全部。
隻是須臾之間,這個之前還以為自己能夠把握住勝利的人,輸到了如此徹底的地步。半生落拓,半生風光的司徒弦,做夢也沒有想到,將一輩子結束在這片慘烈的血泊裏……
浮雲易變,是天意不預;命運翻轉,卻是人心使然,。
初時怒放枝頭,而今墮落泥淖,盛華若隻在一時,何事才可永恒?
於是眼望這零落的富貴、離散的情義,從前放不開的手、挪不動的腳步與轉不去的眼眸,終於要由著心意淡遠,與愛恨都從此隔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