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有雨。
它伴著雷,隨著風,敲著荷塘蓮葉,戲著廊下乳燕,一路唱到天明。
到了清晨,雲開見日,長空凝碧。
“啊——。”吉兒光著小腳跑出臥室,站在台階上,歡欣地睜大眼睛。
滿園開了牽牛花啦!紫的、紅的、白的……像一張張幸福的笑顏,燦爛在牆頭籬上,快樂,就這麼撲麵而來。
吉兒急急地準備跳下台階,又想起什麼,連忙轉身去找鞋子,卻不防被一雙有力的臂膀舉了起來,停在半空。
“我的兒子,我的吉兒。”臂膀的主人驕傲地喚著,怎麼也瞧不夠似地注視他,隨後愛惜地摟他在懷裏,“你喜歡花麼?”
吉兒認真地端詳父親的臉,熟悉那還不熟悉的父親的輪廓與氣息,末了,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應道:“……嗯。”
上光親一親他的麵頰:“好孩子,讓父親帶你去看。”
說著,這個初嚐人父甜蜜心情的人,忘記了腳傷,以笨拙的姿勢小心地抱了兒子,一步步走到花兒盛開處,要兒子慢慢地挨朵兒細賞。
在他們身後,身為母親的臨風,微笑著坐到台階上,遠顧父子兩個與繁花相映,如詩如畫。
“好涼!”吉兒剛剛觸到晨風裏顫巍巍的花瓣,花瓣的搖晃便使得蕊中含著的一滴露珠掉進他袖口,他不由自主地縮回潔白的手指,打個寒噤,咯咯直樂,“……癢癢。”
上光故作惋歎:“不妙了,露珠是花兒的孩子,你把它孩子弄不見了呀。”
吉兒大驚,惶惑地望向父親,再望向母親:“孩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擰起眉頭,心疼地打量花兒。
“它會不會傷心?”隔了半天工夫,他愧疚地問父親。
“當然。”快憋不住笑的父親跟母親交換一個眼色,溫柔地回答,“就像我一直在焦急不安地尋找著你的母親和你,花兒也會焦急不安地尋找它的親人,那是很痛苦的。”
吉兒緊緊攥著父親的衣領,低頭不語。
上光輕輕揪一下他的鼻尖:“不過哪,也像我終於找到了你的母親和你,花兒明天早晨也能再找到它的孩子。所以,別難過。”
“真的嗎?”吉兒抬起眼,企盼萬狀。
上光鄭重地點頭:“真的。不信我們明天再來看。”
吉兒鬆了一口氣,信任地將小腦袋瓜埋到父親胸前。
上光擁著他,揉著他的發,回到臨風身旁,一家人依偎在一起。
……父母與孩子,花朵與露珠。
每個沉浸在幸福和愛當中的小家庭,會以為世上的父母,皆會在孩子問起類似的問題時,給予同樣的美好的比喻來作為答案。
其實不然。
如同有的花朵為了迎接陽光,終將放棄露珠一樣,有的父母,為了自以為的前景,把骨肉血緣,一齊拋閃……
“露珠,是花兒的什麼呢?”
多年前,齊國山鄉的某個角落,有個八歲的孩子也有過與吉兒一般的疑惑。
那時候,他並未成為後來的倉衡鹿,他還是自由自在的小童子,安靜地活著,安靜地笑。
“是花兒的眼淚。”他的母親麵對他的問題,卻這樣解釋,“花兒命苦,因此它老是哭。”
他心想,也許是真的。
因為他的母親,美麗得正如花朵,而她老是哭,正猶似花朵含著露。
但是,命苦又是何含義呢?幼小的他,依舊弄不清楚。
他隻知道,當母親攀在桑樹上采擷桑葉,眺著遠方時;當他由於跛足,而被同齡的夥伴在遊戲中冷落時;當那個名叫“順”的男人摸著他的頭,讓他喚自己“義父”時……母親那好看的眼角就會湧出清泉,隨即流下兩條亮亮的溪流。
他曾經趴在母親的腮畔,沾取溪流中的一點來嚐。真鹹,好苦……那會是命嗎?
“傻孩子。”母親否認,“這不是命。命是注定的,你一生要吃多少頓飯,摔多少跤,都有數。命也是看不見,摸不到的,若看見了,摸到了,人也活不下去了。”
奇怪的命。
命,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
命,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生長在鎬京郊外的雲澤在十二歲時就明白了。
那一年,她的母親病逝。她喪失了唯一的慰藉。
“你母親死了。從今天起,忘了你母親取給你的名字吧,那太柔弱!真正的武士,是沒有名字的!”一個在她後來的記憶裏慢慢模糊了的男人,在她停下擺弄弓箭,忘情地走向香氣撲鼻的花叢時,奪過她剛摘到手中的花兒,摜在地上,用腳狠狠碾碎,“武士隻有命。武士的命隻是一個字:忠!”
沒錯,世代侍奉家主,世代忠勇剛烈,這是她家族珍視的榮耀。如此的榮耀,需要每一代近乎殘酷的努力來維護,直到最後,榮耀化作愚忠,人化作了狗……
從會說話起就學會沉默的雲澤仰起頭,定定盯著麵前從血緣上來說確實是她父親的人。
她試圖在那冰冷的目光中,找尋到絲縷的溫暖。
沒有。毫不例外地,沒有。
父親俯視著她,像鷹隼俯視鳥雛:“……你得開始練習劍術了。”
一柄青鋒扔在她腳下。
她咽了一口口水。澀澀的。
她隻有命,隻有惟命是從。
“你不能惟命是從!”十二歲的倉衡鹿掂著一株藥草,偷偷站在茅屋的窗下,聽義父和母親爭執。
母親似乎永遠都在哭泣:“我能怎麼樣呢?他不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孩子,他也屬於他父親。”
順漲紅著臉:“我是他父親!我養活你,也養活了他,沒人比我更配做他的父親!他是我們兩人的孩子!”
“他不是……”母親嗚咽著,“他有更高貴的血統,他是公子的後代。我怎麼可以將他留在這種地方一輩子?既然他的父親派人來找他了,他就該跟著他父親去……”
父親?他的父親?
他不能置信地站在自己的身世秘密麵前,被那幾個他並不懂得的詞打擊得頭昏眼花,隻恨無地遁形。
清醒過來後,他感到屈辱。難道說,他多年來崇拜的、敬愛的男人,卻並非締造了他這筋骨血肉的父親?而真正的父親,素未謀麵?
院門口一陣吵鬧,一輛黑色的馬車駛來。車子掛著厚厚的簾幕,大而華麗,在貧瘠的山鄉極其罕見。
美麗的車子引得鄉鄰們紛紛來圍觀,大家指指點點,嘖嘖讚歎。
倉衡鹿從院中瞧到這輛不懷好意的車子,忍不住警覺地慢慢後退。
順衝出來,朝它揮舞著拳頭:“走開!走開!”
可是車後變戲法似地出現了幾名武士,拿著青光晃眼的戈戟,沒費太多力氣就把順製服了。順是個擅長醫術的藥師,不擅長使用暴力。
母親也出來了。但她更無能為力,隻奔過去擋住順,哀哀地對武士們央求:“帶孩子走吧,他在那兒,帶他走!”
失去了庇護的倉衡鹿,被架起來,甩破布口袋一樣地甩進黑色大車裏。
他自始至終沒吭一聲。事情發生得太快,他來不及反應,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在車裏搖晃了約摸大半日後,他才想到了哭。當他要拿手背擦淚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手裏仍然捏著驟然同順與母親分離時的那株藥草。
車前子。它生長在大道邊、阡陌旁、深山坳……到處都是……它是一種平凡的植物,也是一種有用的藥材。現在,它成了他永別過去的紀念品……
……
過了很久很久,車子總算停止了搖晃。
“出來吧!”有人撩起簾子,冷著臉命令他,“快出來拜見您的父親!”
他戰戰兢兢,遲疑地伸出腳,艱難地下了車。
剛走了兩步,他聽見背後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
“原來是個廢人。”“拿著草呢,鄉野來的野氓!”不知是誰小聲嘟噥。
他脊背一縮,好像挨了一刀。
另外有人前來迎接,望著他,禮貌而無情地說了一句:“您需要扶您上台階麼……”
他搖搖頭,憑自己的力氣爬上台階。
正堂上很寬敞,和家裏的草堂一點都不一樣,人們分成兩列靜靜地坐著,鴉雀無聲。
他茫然無措間,有雙手按著他跪下:“給您的父親和嫡母行禮!”
他像個傀儡,教人操縱著,嘣嘣地叩了幾個響頭,然後使勁看那光潔的地板。地板映照出他硬憋住哭的麵容,他方察覺自己那麼可憐。
“喲。”一個女人誇張地提高嗓門,“小小年紀倒很傲慢,到這裏來,我們做父母的,很想觀賞下你的模樣。”
女人話音一落,他立即被拎起來,推著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