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能地昂起頭,終於見到了他的父親……
那是個麵色蒼白的男人。跟隨順學醫不滿一年的他,雖然停留在初級階段,卻也能辨出那是張病人的臉。
“公子,您還記得他嗎?”男人身旁,梳著高高發髻,發髻上插滿簪珥的女人斜靠扶手,睥睨地上下掃視倉衡鹿,心不在焉地發問。
男人咳嗽著,不動聲色,最後冷漠地答道:“不,我不記得。”
“我不記得我把你養成了如此忤逆的東西!”
父親的吼叫,對雲澤來說,比煙還淡。
度過了四年,卻如度過了一生般漫長日子的雲澤,十六歲了。
十六歲是少女風華初露的時期。十六歲的雲澤,麵龐嬌俏如桃花,胸脯飽滿似石榴,腰身嫋娜賽楊柳,眼波一轉,口角一揚,天地都為之一亮。
家主的眼睛也為之一亮。
他直截了當地找到她父親,提出要她作他的夜間伴侶,當然,那有個光彩的名義,叫“寵幸”。
這種“寵幸”,曾經發生在家中不少女子身上,上至夫人,下至仆婦,無一例外,也無一能夠持久。
她不答應。
於是,她的父親勃然大怒,罵她,打她,要她順從,像是自己似的,將順從融化到血液裏去。
“我必須去?”等到父親累了,稍微平靜下來時,雲澤坦然問。
父親點頭:“是的!”
雲澤沒再說話,摸出一把匕首,用力地,從容地,在自己麵頰上劃下一個大大的叉。
“這樣也必須去?”她微笑著注視父親。
父親同樣注視她。
一個耳光火辣辣地扇到她臉上。他氣衝衝地出了門,將門從外麵鎖死。
窗欞透進的陽光,照著她滿麵的鮮血。她對著陽光,眼裏閃爍勝利的喜悅,也閃爍難言的絕望。
傷口慢慢結了血痂。
一點都不疼。
或者說,她麻木了……
相隔東西,身在齊國的十四歲的倉衡鹿,也漸漸學會了麻木。
兩年時間,使他弄清楚了,他被“請”回來,重新成為陳國公子的兒子,僅僅是因這座宅邸在正夫人所生的嫡子們相繼死去後,多年未能再有男性繼承人降世;而眼下男主人的病,看起來是再拖不下去了……
同時,他對自己的身世,亦有了相當詳細的了解:
他的親生父親,是陳國的流亡公子,姓媯名斑,在他祖父篡位失敗被殺之後,一路倉皇地逃到了母親的娘家齊國;進入齊國邊境之前,這落魄貴族得到了齊國君允許他在齊國大樹下受蔭蔽的承諾,以為複位有望,一顆小心化作滿腔愜意,眼神兒就在沿途采桑的女子中飄來蕩去起來……
應付采桑女,對公子這種身份的人來說,隻像一場輕鬆的狩獵,瞄準目標,抓捕獵物,然後就可以對獵物為所欲為,事畢,拋棄。
可有個獵物令公子尤為滿意,在“寵幸”了她之後,還一直戀戀不舍,帶著她到了齊都營丘。
齊國君安慰了投來自己羽翼下的公子,表示會充分考慮那輝煌的複位大計,並且給奔波勞苦的公子撥了處房舍讓他住下。
一住就是一年半。無名無份的公子一次又一次請求齊國君實現諾言,一次又一次被支吾過去;同樣無名無份的采桑女在這期間,為公子生下了一個男孩。
對齊國君的敷衍越來越失落的公子,也沒因為這件喜事提起興致。當孩子滿月,按照規矩被采桑女抱來祈請公子賜名時,公子也不曾給予哪怕一個字。
“有這麼卑賤的母親……”公子緩緩地說,“取了名也無用。”
沒錯,人,沒有身份,在那個尊卑井然的時代,百無一用,甚至不能使周圍的家夥們正視你的存在。
所以,即使都有了孩子,因為孩子的母親微不足道,無法成為正夫人,結果,公子在眾人眼裏,依舊需要妻子。
走運的是,這個需要不比複位的需要那樣遭到忽視,很快有人來向公子提親。提的是齊國某位權臣的寡居女兒。
公子很生氣。盡管他喪失了家國,畢竟還是個公子,娶個再嫁之婦,成何體統?
他決定拒絕,不過提親者深諳他的心思與處境,隻用了一句話就打消了他的念頭:“莫非公子不希望得到一個在國君耳邊進得了言的嶽丈,來做有力後援麼?”
當然希望!
公子再三地權衡利弊,最終應下了親事。
這筆生意卻沒結束。成親前夕,女方首先搬運來豐厚的嫁妝,晃得公子眼花繚亂,隨後,緊隨嫁妝,是一個不能不同意的條件:將卑賤的孩子及孩子的娘處理掉。
原因隻有一個:新娘不喜歡未當母親,先當嫡母。
公子再度憤怒,又再度被勸服:沒這個兒子,對他有妨礙否?沒那個新娘,對他有妨礙否?
這麼一比,公子不用說客擺弄唇舌也能找出答案。
事不宜遲,公子馬上對采桑女下了驅逐的指令。
“我何嚐有罪過,要被您休棄?”采桑女淚水漣漣,“我為您生了兒子呀!他是那麼漂亮健康的孩子!”
確實是漂亮健康的孩子,在繈褓內甜蜜地安睡。
目睹那使人愛憐的寶貝的睡姿,他的母親更加不甘:“至少讓孩子留下吧,公子!”
複位的夢想,正要邁出第一步,怎麼能夠由於區區小事而夭折?
公子抱過孩子:“……你說他漂亮健康?”
采桑女尚未預感到災難降臨:“是!”
“喀!”一聲脆響。
“健康?哪裏健康了?”公子鬆開捏住嬰兒腳踝的手,孩子藕節般的腿和腳已經屈成相反的方向……
孩子尖利地號叫起來,哭得喘不過氣。
公子幾乎是將孩子扔還采桑女:“你生的,是個廢人。”
“天啊……”采桑女摟緊孩子,“天啊……作孽……”
公子回身,門在采桑女麵前,轟然關閉。
天生殘疾,就是這樣的由來……
比起對“天生”後知後覺的倉衡鹿,親手毀了自己容顏的雲澤已滿十八,兩年中,從未有媒妁前來登門替某個青年表達愛意。
但她的頭始終倔強地昂著,更刻苦地練習各種武士的技藝,也更沉默,更孤獨……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他。
他是個獵人。邂逅的當時,他正在打麂子。麂子奔竄跳躍,他險些丟失目標,她抬手一箭,麂子應聲而倒。
“哦,挺厲害嘛!”他讚道。
她有意低了低頭,下意識地遮掩麵龐。
他還是看到了,也實在是吃了一驚,可他好像不太介意,有說有笑和她聊了起來。
說是聊,其實多半是他在講那些打獵的有趣故事,她隻傾聽和不時一笑而已。
後來,她就這麼常常借著打獵,去和他見麵。見了麵,繼續聊,繼續聽故事。再後來,他用白茅包了麂子,鄭重地送到了她父親那裏。
他居然向她求婚!他居然向那般麵目的她求婚!
正在外麵勞作,從其他家奴那裏聽到消息的她,匆匆往回趕。心情忐忑又幸福,她一輩子沒那麼高興過。
可等她一踏進屋子,迎接她的,惟有躺在地上的麂子,和父親的冷眼。
“我告訴了他,你是家生奴隸,你生的孩子也會是奴隸,他留下這麂子,走了。”父親輕描淡寫地通知她這個噩耗。
有些鴻溝,是越不過去的……
她一下子癱軟下去,失聲痛哭。
然而她哭的不是結果。
即使最終是不幸,難道不能由她來親口告訴他嗎?她連這個權利,都被剝奪了……
愛情,剛呈現了一抹朦朧的影子,便消失在永恒的黑暗……
雲澤的愛情葬入墳墓,倉衡鹿的愛情卻在新生。
十七歲的他,作為齊國世子的伴隨,入侍齊國宮廷已有兩年。
他的父親帶著到死沒實現的複位大願,已然去世。原本身強力壯,有望長壽的嫡母,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傷寒後,也嗚呼哀哉了。整座宅邸,被他繼承。
他繼承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往山鄉尋找母親和義父。
可惜,母親在他走後的第二年,淹沒在自己的淚水裏,告別了人間;剩得義父順,鰥居守護母親的墳塋,未有再娶,此時便以家臣的身份跟隨義子到了營丘。
這個在采桑女抱著孩子最無助的時候,救下了母子倆的恩人;把孩子的腳,費盡千辛萬苦恢複成略有跛瘸狀態的良醫,麵對離別了五年,思念了五年,失而複得的“兒子”,決定要將“父親”的角色,徹底扮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