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3 / 3)

在營丘,這對父子並不常住在宅邸,更多時候住在宮中。因為倉衡鹿的容貌與聰穎,受到齊國君夫人的賞識,給了他個“衡鹿”的官名,特別恩準他待在國君和自己身邊,出謀劃策。

宦途上比生父出色多了的倉衡鹿,有比常人更多的機會出入內闈,也就有比常人更多的機會,領略到著名的齊國二薑的風采。

兩位公主的美貌沒能震動他。在整整五年裏一麵飽受流言蜚語一麵不得不看人臉色的倉衡鹿,深深明白容貌和心靈的差距豈止咫尺,他早學會了虛偽的奉承和適時的淺笑。

錦繡堂前歌舞影,刀劍叢中血淚聲。他清楚他待的是個何等的地方。他愈來愈累,愈來愈累……

“衡鹿,你很疲倦嗎?也對,你是百靈鳥啊,不該屬於宮裏;會不會有一天,你厭煩了這樊籠,飛去不再回?”某一天的夜宴,長公主丹薑半醉中無意對他說。

這句話先使他一怔,然後甘心情願地片片碎裂於她的腳下,以報答她細致的觀察與溫柔的關懷。

他一天比一天注意起關於丹薑的一切,當聽到她妥善調解內闈的紛爭時,見到她和藹親切地對待侍女時,他覺得,她是世上最完美善良的代表。

明知道結不了果,花兒卻還是開放了。他愛上了丹薑。

不幸的是,在他確定自己愛上丹薑時,也確定了丹薑愛著的,是晉世子。

那時候她正要與妹妹一起出發去鎬京,手下的侍女們因為衣裝首飾相互吵嘴。受了委屈的侍女來找好脾氣的衡鹿評理,一激動,將主子的秘密也捅將出去了。

公主愛上世子,理所當然。

失意的倉衡鹿這麼想。他們是最般配的,何況晉世子還是擁有赫赫戰功的美男“光君”。

可,他還是能夠……默默地,在她遠方看著她吧?

目送公主們的車駕去遠的倉衡鹿,澆不熄胸中滋長的火焰……

同年,二十一歲的雲澤,在司寇府度過了快一年的時光。

兩年前,她的家主觸犯了法令,被司寇呂侯報知天子後,處以大辟極刑。她“忠誠”的父親,打聽到行刑的所在,執意要去劫上一劫,企圖救出主人。

臨走前,他留下了遺囑:不惜代價,定要殺死呂侯;即便他沒能做到,他的女兒也必須做到!

不久就傳來他救主失敗,被處以醢刑的消息。

想到那個高大冷酷的男人,教剁成了一團肉醬,雲澤的心裏,一時不曉得該怎麼反應;她更不曉得,接下去的路,該往哪裏走。

因此,意識不到己身已是自由身的她,左思右想,到頭來仍依照父親的遺囑,刻意守在呂侯車馬要經過的湖邊,“昏倒”在司寇大人的必經之路上。

其後,她被如願救起;呂侯憐憫她孤苦無依,收入府邸做了仆從。

她新奇於呂侯府仆從們臉上竟能掛出由衷的笑容,也新奇於他們不像是牲畜,而更像是人的生活。

同樣是為奴作婢,原來,亦有著這麼兩重境地。

她過了好幾個月都沒能下手。一是因為呂侯治家有度,她去不了正院,接近不得目標;二是因為呂侯公正有名,底下的仆從們無不誇獎,令她對“家主是冤枉的”這個看法,產生了懷疑。

家主,呂侯,該傾向誰呢?

她迷惑了。

正在這個掙紮的時刻,她唯一真正認定的主人,來到了她的麵前……

“我要她做我的貼身侍女。”時年十七的呂侯公主臨風,在凝視她後對旁邊的人吩咐,還詢問起她來,“你叫什麼名字?”

“雲澤。”她想起她倒在湖邊那天,湖心倒映著天空的白雲……

“很美。”呂侯公主由衷地道,“你就伺候我了。”

命,這才是她真正的命……

兩個本不相關的人,走著各自的人生,他們的時光仿佛永遠會平行下去,絕不相交;但是他們,流了淚,吃了苦,最後,還是遇到了各自宿命裏的那個凝聚愛與劫於一身的人,便注定將未來,將希望,將自己,獻在了鮮血漫溢的祭壇……

穆王十九年秋,鄒城。

倉衡鹿與雲澤,一起在這裏,走完了生命結末的一程。

……

那天夜裏,雲澤看著主動現身在自己眼前的倉衡鹿,首先想要一劍刺過去。這個反複無常的小人,他害了公主!

可是他鎮定地說:“來救公主吧!”

她手停在半空。

“若是需要你的命,你肯給嗎?”他接著說。

“肯。”她收回劍。

倉衡鹿頷首,領著她和黑耳,走到一處殿屋。

“換上這件祭服。”他遞給她一件白袍,“實不相瞞,你要代替你的公主死去。”

她接過:“公主是否能安全逃脫,我如何相信你?”

“我會努力勸說魯世子夫人讓呂侯公主戴上這個。”倉衡鹿出示袖內的儺具,“為了不教世人認出那是呂侯公主,魯世子夫人會答應的。而出席祭祀的侍女們也必須戴儺具,那麼趁著去接公主的時刻,你和你的公主,就能順利互換。……我的義父,昨天被放出來了,我已和他商定,我將公主帶出去交給他暫時藏匿。待陳、宋兩國儀仗出城時,我義父便能隨機混出城去。”

過一會兒他補充:“我沒法保證萬無一失,隻是盡最大努力。至於相信不相信我的辦法,全靠你決定。”

“你有心救公主,向陳國君或宋世子請求幫助豈不更妙?”一邊的黑耳開口。

“不行!”倉衡鹿斷然拒絕,“不行!那就成全不了我了!要是你們不願意,我會立即說服魯世子夫人殺了你們的公主,那麼,神仙也救不了她……”

黑耳扯住雲澤袖子:“你是在逼雲澤!你幹什麼要這樣狠毒!”

倉衡鹿起身徘徊:“……我對兩位公主都起過誓。我起誓效忠丹薑公主,絕不違逆她的意誌;也起誓保護臨風公主,絕不讓她涉險。我不該這麼做,但錯已鑄成,我隻能嚐試盡力去兩全。要我背棄誓言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行!”

“誓言重要,公理更重要!”黑耳據理力爭,“為了不違逆魯世子夫人的意誌,就得葬送別人?!”

“是的。包括我自己。”倉衡鹿淡然道,“公理,我也懂;可我,更有一份舍不下的私心。……這個交換,是值得的。你們的公主,已經有了接近三個月的身孕。”

好一陣沉寂。

雲澤收好儺具:“……我接受交換,我相信你。你要兩全兩位公主,我也要兩全我家公主與你。”

倉衡鹿淒然一笑。

他望向她:“……謝謝。我將會以我的命,來回報你。”

雲澤披上白袍:“我們走。”

“好。”倉衡鹿伸出手,牽起她。

黑耳站在幽暗的燈火裏,看他們步出殿門,溶進夜色:“……這是真的?”

“照顧公主。”雲澤返首。

“轉告公主,請她原諒我;萬望將來她能看我薄麵,也稍稍原諒……我的公主……”倉衡鹿卻沒有回頭。

一個在卑微與高貴中糾結,一個在放棄與堅持裏選擇;一個在忠誠與背叛內深陷,一個在誓言與謊言下迷失……彷徨,惆悵,苦悶,無奈,到頭來,一個縱身高台;一個葬骨火窟。

死亡,決絕地帶走了他們的時間,就像陽光決絕地帶走了露珠。

他們,流了淚,吃了苦,終於安然睡入了泥土。

然而,魂歸何處……

“這一座是雲澤的衣冠塚。衡鹿的遺骨,遵照他的願望,埋在齊國了。我想,雲澤應當長眠在我的新家……”

臨風握了一把泥土,輕柔地拍在麵前的墳墓上。

上光一言不發,隻是整理著墳墓邊緣的雜草,用石塊加固墳基。

午後的風,拂起溪邊垂柳,在水麵點下幾圈漣漪;蔭涼裏的知了驚醒過來,賣力地讚頌夏天;遠處,有牧童騎著牛,唱著歌,慢悠悠經過。

吉兒走過來,把剛做好的花環擺在墓頂,再跑去溪畔,掬起一捧兒水,點點滴滴地灑在花瓣上。

“不知道這顆露珠是不是這朵花兒的孩子……”做完這些,吉兒認真地憂鬱起來。

上光拍拍他的肩膀:“它們可以相互依靠,不會太寂寞。”

一隻蝶翩躚而至,憩在花上。

“是的。”臨風一手攜起丈夫,一手攜起兒子,目光追隨著蝶的舞姿,“至少,還有我們惦記著他們……”

至少,不讓那些逝去的露珠,無痕無跡;

至少,不讓那段不可追的回憶,無蹤無影;

所以,請你們,住到我們心裏,好教你們的思念,不曾枉然無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