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廣張著嘴巴聽完,好一會兒才咋咋舌:“……啊,都這麼毒,算誰占理呢?”
“誰占理,不重要。”南翁洞若觀火,“狐姬氏,是晉國姬氏的同宗。”
大夫廣揮揮手:“論起來,那新狐主慘刻更甚,君侯大約是不會傾向他的。”
南翁別有意味地重複一遍:“狐姬氏,是晉國姬氏的同宗……”
“嗯?”大夫廣還沒鬧清楚。
“就算君侯礙於事實無法偏袒狐姬氏,我想,狐姬氏嚷上一嚷,攪上一攪,軟硬兼施,君侯看在同宗情麵,誰是誰非也說不準。”南翁點明。
大夫廣暗地裏細細一品:“宣方之會要是同二戎來晉撞了期,狐姬氏再吵個不休,那真有趣了。”
南翁拍手:“可不有趣嘛。……你剛剛說,接待、調和二戎是公子養負責?何不一舉兩得?”
大夫廣興致濃厚:“外祖請講!”
“你偷偷派個人,在公子養接到狐姬氏後給狐主獻上我們商議的計策,狐主到時候做下事,一則對他自己有利,二則事後可將未能安撫好狐姬氏的責任推給公子養……”南翁和盤托出。
“妙啊!”大夫廣叫道,“高妙無比!”
他湊近南翁:“還是外祖最疼我,還是外祖最聰明,咱們家這口氣,能夠出得爽快又不留痕跡啦!”
南翁愛撫著外孫的肩膀:“不疼你疼誰,你可肩負了懷、任兩個家族的希望呀……”
“哈哈哈哈……”大夫廣驕傲地放聲大笑。
五天後。
秋風甚急。
如蹲伏著的巨蟾般的岩石上,宋國君蘇顯正佇立其上,目送河水,也就是後世所稱的黃河,浩浩湯湯向東奔湧而去。
他沒有像幾百年後的某位夫子那樣,麵對浩淼流川發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他隻是靜靜地看。
已經沒太多暖意的陽光照著他的黑發,黑眼,黑衣,以及他腦後黑絲絛係墜著的黑曜石珠子。一襲黑色的他,對比著明黃的岸與潮,仿佛一幅淒壯的,卻無人能夠描繪的畫;又仿佛一首凝重的,卻無人可以解讀的詩。
“兄長不合站在這地方。”他的庶弟公子熙走來勸他,“兄長的身體並不好,旅途中沾染了寒氣可不得了。”
蘇顯閉起雙目,右手在左手背上敲擊著節奏。
公子熙自作主張地取了裘皮大氅,要替他覆在肩上。
“司馬,我不曾吩咐你這麼做。”蘇顯一個轉身,微笑著注視公子熙,口裏叫出這位庶弟新升的官職,不怒自威。
像是觸到了冰冷的劍鋒一般,公子熙條件反射地退後幾步,手腕一抖,竟將大氅震落在地,唯唯諾諾道:“兄長說的是,說的是。”
蘇顯俯身拾起大氅,輕輕搭在臂彎內:“熙,過了這條河,就快到晉國的疆域。你來猜猜,光君名為約會敘舊,實際上要拿來招待我們的,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公子熙清清喉嚨,低眉順眼:“觀那晉使公孫良宵顏色,喜中帶憂;聽其言語,意指不明。恐怕此行吉凶參半,兄長須務必小心才是。”
“……你說得對。”蘇顯良久道,“你考慮得很周到。不過,講這些有什麼用呢?我終究來了。”
公子熙默然。
蘇顯凝望著腳下的飛珠濺玉,幽幽吐露:“世人盛傳光君複娶於呂國的,是尚在人間的長史公主……唉,怪隻怪當初和他二人有個‘朋友’之稱,不得已又要跟自己過不去啦。”
“兄長高義!”公子熙拜伏讚揚。
蘇顯斜顧公子熙彎曲的脊背,目光飄飄悠悠地越過庶弟,落在遠處駛來的一列車馬上。
“嗬。”仿佛一陣好風,瞬間吹散了顯君麵龐上彌漫的陰霾,他的眸中閃出了明媚的光,他的唇角綻開了燦爛的花,他跳下岩石,伸展了兩臂,毫不猶豫地,把從車中下來第一個迎向他的人摟在懷裏,“真的是你!久違了,臨風……”
四周嘩然,尾隨兄嫂儀駕來為宋公接風的服人更是瞠目結舌。
臨風不禁哽咽:“久違了,顯!”
兩人分了開來,相對無言,隻是垂淚。
上光稍等了他們片刻:“對你一點都不能放鬆警惕呢,我的摯友。”
“敵人,是敵人!”蘇顯抬起眼望著這一對以為這輩子再見不到的好友,重重強調,“我從沒說要放棄。”
幾句玩笑,一刹那把前塵往事浮光掠影,盡數從眼前飛馳而過。
光顯二君與長史公主,暌違三年,再度聚首,今日如昔。
“好,歡迎你,我的敵人。”上光說著,抱過極兒讓他看。
蘇顯接在手裏:“喲,是小木頭嗎?”
他捏捏極兒粉團兒似的臉蛋,極兒傻傻地注視他,憨態可掬,逗得蘇顯直樂:“和我家的小魚一樣可愛。”
“顯的小公子記得叫鮒祀?”臨風莞爾,“已滿百日了吧?”
蘇顯歪著腦袋:“沒錯。生他前,他母親夢見魚兒跳進被中。……可惜太小,又是男孩兒,是個女孩兒的話,就送給小木頭了。唉呀,早定下早好,將來教哪個想不開的人也傷傷心。”
上光笑道:“求之不得。”
三人一似回複初相交時少年模樣,談談說說,嘻嘻哈哈,帶了孩子啟程去往宣方方向。
原來,兄長所擁有的難再得的東西,並不隻有一樣。
目送他們的背影,服人且行且歎,心中泛起隱隱的痛楚……
宣方。
晉侯邀請的三國國君先後到齊。
不論是衛伯景昭,還是陳公瀾戎及夫人烈月,來了一見上光臨風,都和宋公蘇顯一樣,先是痛哭,再是歡笑,隨後幾個人整天談說,深夜不散。
不久前還把這場聚會視作一場政治約盟的服人,有一點不明白兄長的意圖了,怎麼說千裏迢迢的請了人來,隻是吃喝玩樂未免太過輕率。是故他又起了憂慮,怕兄長忘卻二戎來晉的事,怕宣方之會要受到二戎打擾,怕萬一有了意外兵力不及……
可上光好像根本沒憶起有樁麻煩快要來臨,每日舉奏笙歌,歡宴暢飲,一派祥和快樂。
正當服人一顆心分成兩半,一麵竭力料理宣方的後勤工作,一麵牽掛翼城的動靜時,壞消息隨著使者飛馬傳來,而且,一來就來了兩個。
“翟隗氏、狐姬氏各領五百精兵抵達翼城西郊。”他沒耽擱一丁點時間,立即對兄長報告,“……另外,魯公擢率一千軍士,輕車簡乘直奔宣方,聲稱要踐三年之約!算算距此不足十日的路程了!”
不期而至,趕來雪上加霜的魯軍一下子成為最嚴重的問題。真會挑時候!
眼睜睜目睹巨大危機襲近的服人,五內俱焚,坐立不安。
“踐約啊?”上光悠哉遊哉,心不在焉地擦拭著紫竹簫,“讓他來吧……翟隗氏和狐姬氏,也讓他們來……”
“兄長!”服人覺得不可思議,“他們帶了兵!是不懷好意的!放任他們前進至此,諸位國君的安全如何保證?!”
上光不慌不忙:“各家甲兵集結的情況還過得去麼?”
問在了點子上。
服人連忙回答:“尚算順利,集結起來的甲兵都移交給了良宵和元大夫。兄長,我必須提醒您,總數加起來也隻有八百餘人,車輛三百餘乘。”
“相當可觀。”上光讚道,“你派遣使者……”
服人凝神屏息,等待兄長的指示。
“去接師雍來。”上光的下半句險些噎得服人喘不過氣,“這兒缺了他的琴音,終不算美事。”
服人跺腳:“兄長!”
上光見狀,補充:“順便下令良宵和元,與眾甲兵嚴守翼城,不得疏忽。”
服人瞪大眼睛:“那些甲兵……不是用來衛護宣方的?!”
“不需要。”上光瞥瞥他腰間懸垂的羊脂玉佩,淡然囑咐:“放開心情好好玩,服人。”
服人還要再說,極兒和淨兒雙雙蹦進屋,黏住上光要學駕馬。上光爽快答應,吩咐小易去牽飛驪。
無奈之下,服人揣了一肚子疑惑躁鬱,怏怏出門。
但願這代表兄長早有準備而並非代表兄長過於掉以輕心。
太陽升起八次後,魯軍就到了。
在魯軍兵臨宣方的前一天,翟隗氏、狐姬氏比肩而至。
三隊人馬擠在宣方郊外,喧喧嚷嚷,無有寧日。
“來者為客,客者為貴,對他們犒以酒肉,好生安頓。通知他們的首領,後日共襄佳會。有任何事情,到那時再講。”東道主晉侯上光頒下令去。
可是,三方客人像是知道城中底細,並不饜足,對發出的邀請分別回以“參會可以,但必須要帶足夠的衛隊入城”的答複。
這無禮的回複沒過多久,依然得到了晉侯上光的許可。
但先到的客人們並不理解這種寬容。
“謔,夠亂的。”蘇顯立在宣方城牆上,俯瞰城外不速之客們亂七八糟紮著的營帳。
景昭很生氣:“早料到魯公會到,我必攜重兵‘歡迎’他!”
“他還敢踐約!”烈月恨得銀牙緊咬,“這是冤孽嗎?!莫非我們就沒他們不打擾的時候嗎?!”
上光鎮定道:“沒關係。我想這一天遲早得來。彼雖小人,我們不能不君子。”
烈月不甘給予魯軍禮遇,脫口而出:“此刻還論什麼君子不君子!晉侯!你忘記了青陽堂的恥辱?!”
上光眼內掠過寒光。
烈月意識自己失言:“我的意思是,城中恐怕沒有可抗衡三方的力量,且須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