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魯國君夫人丹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節令已進到了十一月。氣溫急劇下降,嚴冬初現端倪。
這位曾經的大周第一美人,驅馳著她的隊伍,頂著獵獵北風,駛到宣方城下。
宣方城,隱沒在繚繞的乳白霧氣中,以一頭匍伏猛獸的姿態迎接她。它仿佛正睜著幽光灼人的雙眼,用打量獵物的目光打量著她,安靜而不動聲色。
她在簾幕中坐了很久,畏懼像藤蔓一樣緊緊縛住了她的心。
可她最終依然下了車,提起裙幅,仔細地踩過能夠浸濕絲履的帶露草葉,踏上大路,沿著灰蒙蒙的路徑一直行到城門下立定,抬頭打量霧裏影影綽綽的高牆。
她的性命,會在這裏了斷麼?
顫在舌尖的感歎還沒來得及出口,實際上,她甚至尚未看清牆楣上鐫刻的城名,城門已在她麵前拖著懶洋洋的長音,緩緩開啟。
沒有人在等候向她行禮。
隻有一條碎石甬道在她腳下鋪展,道旁清一色皆是手執幹戈的精銳武士。甬道的盡頭結束在更濃的霧中,和她的未來一樣,不知去向。
她突然想哭。
這回不是由於害怕,她是感到了失落。
本以為會首先見到上光……見到他蹙著眉,眯著眼,嘴角緊緊抿著,燃燒在因她而起的怒火中。就算他的目光裏隻有仇恨,然而,他正視她的模樣,這輩子她真的想看到哪怕僅僅這麼一次。
蹤跡皆無。
看來,他注定是個始終會教她絕望的男人。
……
她的哀怨和悵惘,化成一股巨大的戰勝了恐懼的力量,推動著她一步步地前進。
她懂,她都懂,今天的宣方,是昔年鄒城的重現;他如同當初的她,已經搭建好了表演的祭台,隻差她這個犧牲去灑她的鮮血罷了。
殺吧,如果歸宿是他,她不準備回避。
她甚至都考慮好了,當她死後,靈魂若有知,就一定要永遠永遠地守候在他身邊,由不得他不願,由不得他不甘……
她的步伐加快,像倦鳥投向巢穴,像飛蛾撲向火光。“來,殺了我!”她差點兒喊出聲,“殺了我,讓我自由!”
一抹熟悉的背影出現在她前方。
背影的主人蹣跚而行,步態像極了當年的倉衡鹿。
丹薑一驚,驀地站住:“你是誰?!”
對方也站住,卻不答話。
“你……不是倉衡鹿。”丹薑下意識地四下裏一掃,景色依舊,武士依舊,不該白日見鬼,便口裏仍是要強,但管不住身子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我當然不是衡鹿。”對方轉過身來,原來是倉衡鹿的家奴順。
順冷冷地斜乇著丹薑:“……您還記得衡鹿?真不容易,他都化成了白骨,您還記得他,他要是在天有靈,一定非常欣慰。”
丹薑後退一段距離:“你為何在這裏?”
“我得完成他遺留的心願。”順重新轉回身,“您跟著我吧。”
“他想報仇嗎?”丹薑不從。
順在她看不到的角度閉上眼,早已幹澀的眼眶複又濕潤:“……他和您無仇,都是他自願的。他的癡傻到死都沒變過。”
丹薑半信半疑,尾隨著順。
沒多久……
一個小小的總角童子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又一回吃驚地停下,端詳童子潔白秀美,似曾相識的麵龐。
童子也注視著她,眸子裏閃爍著星輝,盛滿了好奇。俄而他側過身,看看前方,再看看她,點下頭。
丹薑不解。
“接著為您帶路的,是晉侯與夫人的嫡長子——公子極。鄒城之時,他尚在夫人腹中……”順幽幽地解釋。
不啻一記重擊。
丹薑心頭震痛,酸意翻湧。
是上光的孩子!是上光和臨風生下的孩子!是這麼一個漂亮的孩子!
公子極無法感知她的複雜心緒,隻是詫異又耐性地等著她。
“你真的是他們的孩子麼?”丹薑緩過神,想要追上這童子。
可公子極並不答話,總在她不遠不近的地方駐足,然後歪著腦袋瞧她,待她趕到時,又倏忽起步,跑到更遠處……每當他這麼做的時候,他發間垂係的瓔珞就會由於相互撞擊,發出悅耳的聲響。
他可愛極了。他也令她難過極了。
丹薑愈走,雙腿愈是發軟。
她唯注意到這孩子,等她發現她來到了一座布置綺麗的殿堂階下時,仿佛一幅綻放光彩的畫卷展開在了她眼前……
堂上兩側客席坐著的,是衛伯景昭、陳公瀾戎、陳公夫人烈月以及宋公蘇顯;正中主席上並坐的,是上光和臨風;侍坐的公子服人、公子熙、公孫良宵與大夫元擔負起了勸酒的責任,往來斟酌。賓主間開懷暢談,笑語繞梁,鮮衣盛飾與金爵玉盞相互輝映,璀璨奪目,一派華貴氣象。
而公子極,攀上台階,徑自走到上光跟前,窩進父親懷裏。
“辛苦你了,極兒。”上光愛惜地抱住兒子,柔聲誇獎。
公子極害羞地埋下小臉,包括他母親臨風在內,眾人哈哈大笑。
丹薑出神地目睹著沉浸在快樂中的人們。
這是她很久很久以前就總在幻想的場景。她無數次地描摹過,她有那麼一座美麗的殿堂,有那麼一些親愛的朋友,有那麼一位出眾的丈夫,有那麼一個清俊的孩子……最關鍵的是她在他們中間會是最耀眼,最受尊敬與關注的存在。她眼波流轉,巧笑倩兮,聚集滿堂賓客的視線……
她與她的美夢如此貼近,可惜那夢中人,不是她……
“喲,晉侯夫人,你的貴客到了。”蘇顯撩起眼皮,漫不經心地瞥她一眼,又耷拉下去。
“天高雲遠,曷雲能來?”取代了她夢想位置的臨風起立踱向她,“久違了,魯公夫人。”
此時此刻,通往宣方的路上。
“隻要留下她的性命!”辛夫人拉住仲任的手,“你也是當母親的,想必我的心情你能體諒,多謝你同意我的請求。”
仲任掙脫:“……不。若是母親都能相互體諒,丹兒當初在鄒城殘害我兒媳,你為何不懲戒她?反倒在青陽堂顛倒是非,逼得光兒自戕……這件事,我是不會原宥你的。我去宣方,是不想讓光兒和臨風再因為與你們的糾葛,受到半分連累或傷害。”
辛夫人作以袖拭淚狀:“換了是上光,即使他犯了天大的過錯,你能保證你就不會偏袒他?母親的心,有時候正是自私的。”
“光兒行事,向來正直。他不會那樣殘虐。”仲任不為所動。
“殘虐?”辛夫人的苦情表演比驟雨去得還快,立馬收場,“嫂嫂,二十來年的時光,已經讓你忘了過去做過的事麼?”
仲任瞪著她。
辛夫人靠住車廂:“……人上之人,光芒萬丈,多氣派的名字!可是……這名字背後的曲曲折折,真真假假,反反複複,很值得琢磨。”
“我可以反悔,不去宣方。”仲任暗自捏緊拳頭。
“那我也可以反悔,不再保守秘密。”辛夫人勝券在握。
這招很管用,仲任沉默了。
“……他要是服人,我絕不會在青陽堂做到那地步。”辛夫人觀察著仲任的神色,“石頭再漂亮,仍舊是石頭,我沒辦法把它和真正的美玉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