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沉默。
“是。”大夫元率先打破岑寂,“小臣惟命。”
良宵不語,隻重重點頭。
辭別了君侯夫婦和公子服人,大夫元、公孫良宵與師雍並出鏡殿,沿著池畔散步。
三人各懷心事,誰都不開口。
“君侯還是說了出來。”終究是大夫元起首,“……魯國在那樣快的時間內糾集人馬,恰在君侯同陳、宋、衛三國約定的會期,跑到宣方為難君侯。不難琢磨,準是我們之中有人不慎走漏了消息。”
良宵攙了師雍小心行走:“沒錯。當初君侯派我二人出使三國時,強調過宣方的聚會,除了咱們四個,暫且不能讓旁人知曉;就連服人公子,也是後來才由君侯安排介入的。但魯國卻在三國國君抵達宣方不多久就到了,即使他是輾轉從三國那兒弄到宣方之會的日期,又怎麼可能一邊調配軍士,一邊趕得那般及時呢?”
“君侯大概抱著同樣的疑問很久了。”大夫元愁眉不展,“……可我們,今日竟被邀入往昔的禁地——鏡殿。明明可以推想我們為泄密者,他仿佛並不打算追查,反而將另外的秘密托付。君侯的做法令我感到慚愧。”
良宵猶豫了一會兒:“元,你真的不懂君侯最後話語裏的意思麼?”
大夫元道:“何嚐不懂……”
“他認為並非我們的錯誤造成了這次意外,而是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被某人利用了。”良宵咯吱咯吱地踩著路上的積雪,“那個人跟我們很近,能夠輕易地刺探到我們的舉動,也能夠輕易地通過我們,威脅到君侯。”
“是的。多半是這個原因。”
“我會以此為戒,多加注意。我喜歡君侯用這種不存芥蒂的方式,讓我們體會他的處境。”
大夫元仰起臉,凝視蒼茫天空:“在我心中,仍覺得辜負了君侯一次。唉……”
“歉疚是無用的。”一直作為聽眾的師雍忍不住樂出聲,“你們一個欣慰,一個沮喪,反應大不相同,可惜,都沒能真正把握到君侯寄予你們的希望哩!”
大夫元馬上接過話頭:“因此,快點撥點撥我們啊,師雍。”
師雍搖手:“點撥談不上。你們須始終記得,你們是君侯視作膀臂的重要人物,那麼他怎麼看你們,怎麼待你們,從以前到以後將有什麼變化,不都很顯然了嗎?何必多思?據我所想,君侯這一席話的最終意圖,不是期盼你們尋找真相,或自我責備,而是期盼他和你們之間,甚至你們互相之間都不要由於這件事滋生任何嫌隙。……你們是肢體,君侯是軀幹,他相信你們,你們也得相信自己;他保護你們,你們也得保護自己。這樣,你們便能不為外力左右,自立自強,成為晉國的下一代棟梁,協助君侯繁盛這片山河。”
大夫元癡癡地聽完。
“有一點嫉妒了。”他半戲謔半認真地感慨,“我和良宵,雖然侍奉君侯的年頭最長,可在與君侯心意相通這方麵,終不及師雍你後來者居上哪。”
師雍做個手勢:“我已目不視物,若是心再不能視人,何苦腆活世間?”
良宵嘻嘻哈哈:“好啦好啦,多虧師雍開導,我胸中塊壘一下就沒了。走,走,走,喝酒去,朋友一起喝酒,越喝越快活!”
三人並肩挽手,冒著寒風,有說有笑地踏上出宮的甬道。
服人目送大夫元、良宵和師雍離開,下意識地握緊藏在掌心的羊脂玉佩。
“服人,拿去。”就在剛才,他的兄長上光叫住了他,將那枚能夠調遣三千“固士”的信物重新塞給他。
“不,兄長。”他第一反應是慌張地躲避,“不能這樣。”
上光微笑:“傻孩子,太陰山下我就言明了這是贈你的禮物。物歸原主了。”
“‘固士’是保衛國君的武士,由兄長親自轄治最為相宜。”他一步步後退,堅持不收。
“我的精力,是有限的。”上光卻一步步走近。
服人局促不安:“兄長,我從來不曾統帥軍隊。”
“別怕。”上光把他的左手撫開,置玉佩於他手中,“服人,‘固士’並非為我一個人存在的。他們要保衛整個晉國宗室。宗室穩固,則國家穩固,這就是他們名字的由來。你明白了這一點,就肯定能當此大任。”
服人情不自禁顫抖著:“兄長,我……”
“你能做到。”上光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依舊遲疑:“我能?”
“對。”上光不容他動搖,“我不會看錯我親手培養的你。”
“倘若,這是兄長的意旨……”服人在矛盾中掙紮。
上光愛惜地拍拍他的肩膀:“不是我的意旨,而是你的責任。服人,你長大了,你將是宗室裏重要的一員,理所當然地要承擔屬於你的責任;何況,你很有潛質,但你自幼受父親與我的蔭蔽,沒什麼可能去接受磨礪。……就算是最矯健的鷹,不去風霜雨雪中飛翔便不會知道自己的價值。不要拒絕這個機會。”
“每個能襄助兄長的機會,我都求之不得!”服人咬一咬牙,“可萬一我……令您失望了怎麼辦?”
上光凝視著他:“……你再逡巡下去,我真的要因你的優柔而失望了。”
服人噗通跪下。
上光扶起他:“萬一我令父母失望了怎麼辦?萬一我令臣子們失望了怎麼辦?萬一我令民眾們失望了怎麼辦?服人,我有比你更多更沉重的顧慮。那又如何?人生來即處於憂患。勇敢些,盡你所能,便無謂後悔。”
“……嗯!”服人充分掂出了那份重量,噙著淚答應。
“以十匹好馬作賭,你很快會為此高興的。”上光親自送他出殿,臨別時意味深長地最後來了一句。
“做不到吧。”服人心說。
……
現在,兄長的話應驗了。
初時的驚訝和緊張逐漸消褪後,服人發現自己感動之餘,竟是異常歡喜。
他詫異地察覺到,他在又一次看到大夫元等圍繞於兄長身邊的近臣後,不複產生往日的自卑。
這些血緣上距兄長更遠甚至毫無關聯的人,在過去的歲月裏,炫示著他們的文采武略,發揮著他們的聰明才智,為這個國家貢獻,為兄長分憂,看上去“很有用”;可他,相較之下,他總是遠遠地看著:父親在世時,遠遠看著兄長代父親驅馳於戰場;父親去世後,遠遠看著兄長獨力撐持一國江山……他覺得自己“很無能”……
今天,他邁開了第一步。並且是舉足重輕的第一步。
向來不懈的學習鍛煉,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平素培養的誌氣抱負,終於有了展露之所,將要十六歲的他,迎來了新的人生!
那一段被他人超越了的距離,他會以最迅疾的速度趕上!
兄長嗬,讓我不僅成為你最親的弟弟,也成為你……最驕傲的臣子吧……
鼓起了信心風帆的服人,精神百倍地穿行在宮城的回廊上。按照每天的慣例,他要去陪母親仲任同進晚膳。
“君侯。”接近蘭堂時,一個女子從廊柱後閃出來,攔住了他。
他辨出那是寶音:“你怎麼了?我不是兄長。”
“君侯!”寶音主動上前抓住他的衣襟,嘴裏仍然胡亂叫喚。
“住手……”他並不欣賞她的這種做法,尤其是當著侍從們的麵。可他的視線一接觸到她的模樣,著實嚇一大跳,後半截話就那麼咽回了肚子裏。
往常的寶音,特別熱衷於修飾打扮,整天琢磨的是如何在一個月內不重花樣地盤結發髻、搭配衣裳;然而眼下,這個女孩子蓬散著一頭青絲,慘白著一張小臉,唇凝紫血,腮陳淚痕,像個陰鬱的女鬼,滿目悵怨地浮在他麵前……
“你忘記我了嗎,君侯?”她一張嘴,便是使他莫名其妙的問題。
服人愣了一愣:“啊?”
寶音扯起他的袖子連連晃蕩,好像那能教他答出她稱心如意的答案似的:“君侯!君侯你恨我嗎?”
“你做了什麼?”服人品出她表現的怪異,盡量不刺激她地輕輕抽出袖子。
寶音遭他擺脫,扭過頭去垂淚道:“我一心侍奉君侯,何曾有錯?君侯你好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