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翼城。
當晉侯全家從宣方歸來的時候,大雪紛紛揚揚從天而降,覆蓋了這座古老的城市。
一切顯得潔淨、靜謐。
然而滿目素銀中,卻有梅花樹樹盛開。紅的,白的,星星點點地綻列在虯枝上,清風一起,幽芳飄溢,香動都下。
國人們扶老攜幼,四處賞梅。
都說這是吉兆。都相信會在安和樂利中迎接下一年,過完下一年。
沒什麼可懷疑的,因為他們有光君。
三年前,光君在日與月一同照耀的天空下,向仰望他的子民許諾,請他們對晉國的未來“不必擔心”;果然,此後他們就一直享受著外無憂內無患的生活:戎狄無犯,諸侯相安,旱澇不侵,薄賦輕役……居然就連光君大婚這年冬天的梅花,都比往年來得燦爛……
這證明,光君天佑。
那麼,隻要光君猶在,這日子理所當然地還會延續。
所以,當他們在燦若雲霞的梅樹下為晉國祈福,為自身求吉的同時,亦不忘為君侯禱祝平安,稱頌其功,膜拜其德,希望他們的聲音能夠傳達到神靈的耳中,給賜予他們和美的人送去同樣、甚至更多的和美。
願天佑光君……
“所以說,那些小民其實懶惰又狡猾。”大夫廣拍打著落在肩頭的雪茬,“不過是每年必有的花期,和君侯有關係嗎?得了些甜頭就直讚‘光君天佑’,哼,要是年景不好,他們還笑得起來?怕要罵君侯失道了!小民真是兩肩抬一嘴,不用動腦,不用費心,倒也自在!”
司徒弦蜷在火爐邊,除了伸出右手五指讓侍女修理指甲外,整個兒都裹進裘皮裏:“若是小民不愚,怎麼會為我等所治呢?……先來講講你這次的收獲吧。”
大夫廣到父親座席前坐下,將從宣方打聽得的狐姬氏之主被殺,翟隗氏之主被囚,魯公夫婦被傷等事一一道來,內中尤其詳細地介紹了神秘的三千“固士”。
這個消息使得司徒弦不由自主地全身一震,侍女不曾防備,拿著銼刀不小心弄疼了他。
“滾下去!”司徒弦低喝。
侍女惶惶退下。
“原來……”司徒弦緊了緊毛茸茸的狐狸脖領,“選在宣方聚會還有這個緣由。先前召集各家甲士,竟是君侯的一步虛棋。厲害啊……”
大夫廣點頭:“當初孩兒頗有意教任氏族人拒絕履行君侯的募集令,幸虧父親阻止,真險。那時抵製的話,眼下就得被君侯論罪重罰了。”
司徒弦冷笑道:“你還小,還不懂。但凡是清醒的國君,疑心都很重,無時無刻不在試驗臣下的忠心,無時無刻不在防備臣下的背叛。君侯他人不在國都卻調停有度,必定對各家的反應有所籌謀,這樣的陷阱我們可不能跳。”
大夫廣有些頹喪:“如父親所言,君侯已在算計我們。唉,我們豈不是弓箭下的麂鹿,砧板上的肉麼?”
“未必。”司徒弦撚動胡須,“再高的台,根基不牢便隻有垮塌的一天。”
大夫廣摸不著頭腦,可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此去宣方,孩兒認識了個有意思的人……”
司徒弦安靜地聽完,麵無表情,長久凝思。
“父親,難道孩兒錯了?”大夫廣測不出父親臉上的陰晴,小心翼翼地問。
“不。”司徒弦拉起他的手,“你做得……很對。這人我向來識得,隻沒料到她有這番心思。妙得很。我們要非常仔細、非常慎重地將她加以利用,如果順利,這會是我們反設給君侯的陷阱……”
大夫廣受了褒獎,歡喜無限:“全由父親安排了!”
鏡殿。
與半年前比較,這裏已不再是一座君侯用來鎖閉自己的寂寞的樊籠,相反,它成為了晉宮最熱鬧的殿室。
“真是別致雅麗。”大夫元坐在厚軟的錦墊上,馳目賞看簾外那一大池冒著微微熱氣的碧水和池邊點綴的花樹,“小臣是第一次獲準進入鏡殿呢,。”
上光正斜倚熏籠,一任暖香氤氳,聞得大夫元誇獎,忍不住麵露得意之色:“這裏呀,是由夫人依著自己意思稍稍作了改造的。起先惟我獨居,隻圖清靜樸素,可無法用來作望雪觀花的處所。”
公孫良宵咂了一口煨在小鑊子裏的酒,心滿意足地道:“君侯與夫人苦盡甘來,真不容易。去了那樁三年之約,自此再無煩惱了。”
“並非小臣掃興。”大夫元收回視線,正襟危坐,“君侯手頭的事情還沒完呢。一是翟隗氏之主未作處置;二是三千‘固士’未作編製;三是齊魯兩國的善後問題……”
良宵嚷嚷:“你這不是掃興是什麼?天寒地凍的,我們閑在屋中陪君侯說說話,喝喝酒多好,你偏一條又一條的……嘖……”
大夫元沉下臉:“我都說了不是……”
師雍拂著桐木琴:“唉,你們啊,又來了。”
上光粲然,瞥向靜坐一旁的服人:“元所講的,的確該加考慮。翟隗氏之主,至今我也不曾為難他,隻是他帶軍來晉,太過魯莽恣睢,需要教訓一下,讓他今後都記得,不可隨便對晉國亮動刀兵。到了來春,便送些禮物打發他歸去。……至於另外兩件,服人,你覺得怎麼做妥當?”
“誒?”服人卻在出神,被上光連呼數聲才回轉過意識。
小易樂嗬嗬地在他麵前放下酒爵,替上光重複了一遍提問。
服人似乎依舊迷茫:“我……”
“你在想什麼?”上光和藹地探詢。
“雪好像很大,或者……國中有凍餓者,正在難挨。”服人老老實實地說。
上光撫膝慨歎:“你與你嫂嫂想到一處了。她最近都在念叨這件事,早派了人帶著衣食去巷閭中巡查,救濟那些過不去冬天的貧弱家戶。”
服人聽了,眼中放出欽敬的光彩。
正在談說,另一側簾外忽有笑語飛進。眾人一看,是臨風領公子淨、公子極遊玩回來,兩個孩子歡喜雀躍,想要攀折院中紅梅。
臨風踮起腳尖,伸長胳膊,無論如何都夠不到梅枝。
上光假作無奈地歎口氣,徑自掀簾到得院內,毫不費力地摘下紅梅,遞給臨風:“臣子們瞧著呢,我的夫人……”
“能被我的夫君你請到此地的臣子,必然不介意目睹此景吧?”臨風巧妙地答道,分紅梅為兩股,一股分予淨兒,一股分予極兒,然後隨了丈夫,走回堂上,在他身邊坐好。
淨兒、極兒持著紅梅跟到堂上,一個蹲在叔父服人懷裏,一個則選擇了師雍,乖乖地依偎師雍,專心地打量在盲樂師指下起舞的琴弦。
幾番閑聊過去,上光清清嗓子:“趁這個機會,我想把一件不多久母夫人就會向你們征納意見的事情,提前對你們說明,並且表達我的立場。”
“咦?……難道要我參聞政務?”臨風顧視在座諸人,同丈夫開玩笑。
“雖不是政務,我也不願將此事作私事處理。”上光口氣一凜,換了凝重的神情。
小易見狀,立即引出淨兒、極兒,遣散侍女隨從,放下竹簾,製造出隱秘的議事空間。
“你們知道,離開宣方的前兩天,宋國君向我國求婚,要為宋公子熙娶徐嬴氏為妻,當時我答應說服母夫人允許這椿婚姻。後來,有了變化……”上光娓娓敘來,“徐嬴氏在受到求婚的那天夜裏,到母夫人與我麵前以死相逼,申明堅決不肯出嫁宋國,同時……自薦為我側室……”
臨風但覺腦子“嗡”地一響。
上光暗中攥緊她的手,宣布:“你們是我親近之臣,應當了解此事斷不可行。各位於母夫人麵前如何應對,想來不需我贅言。”
“徐偃王的女兒居然這麼做!”良宵訝異不已,“此女身份雖不微賤,可就算是冊立嬪妾,何來自薦的道理?”
“不僅如此。若君侯因此忤悖對宋國君的承諾,豈不失信於他國。”大夫廣思忖片刻,“……臣等明白了,屆時絕不持讚成態度。”
上光頷首:“在那之前,此事最好保密。關於這一點,我不免要提醒你們:注意你們周圍的人。你們要清楚,宣方之會時,魯國君的人馬來得非常‘湊巧’……”
這話一出,大夫元與良宵俱是一震。
“我深知你們不易。”上光徐然吐露,“但我以你們為膀臂,以你們為依靠,一旦你們被傷被害,我亦不能獨全。所以,請你們在支持我的同時,謹言慎行,保護好自己。名刀寶劍,勿教泥汙所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