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4為人父
自孕有麟兒,足十月之久。
蓋因父子連心,為了不給腹中胎兒徒增負擔,史朗一直極力維持情緒,不過分追究過去是非對錯,隻寄希望與北上尋人的承恩身上。
不曾想這孩子也是個甚乖巧的,除了起初有些輕微的妊娠反應外,從不在胎裏打打鬧鬧,仿佛是個隻懂吃了睡、睡了吃,好好長個兒的老實犢子。
經長生出走一事,就算再是悲痛,史朗也盡量不去掛懷,隻記著承恩出行前囑咐他的,第一要緊,先將長生的孩兒平安誕下才是。
為求分娩順利,他千百遍不厭其煩的詢問陳叔,關於男兒產子時該注意的事項和禁忌,直到將同樣沒半分實際經驗的陳叔問得答不上來,才幹脆花錢請了鎮上有名的穩公,招來史府做以上賓,人就住在離史朗小院不遠的西苑中。
如此一來,即便事出有急,這孩子說不好什麼時候突發奇想要出世,也不至於鬧得手忙腳亂、人仰馬翻。
自然,這隻是美好願景設想,因為真到了關鍵時候,史府還是徹底炸開了鍋。
最先發現史朗有異的莫問,得了令後火速通曉了府上相幹人等,陳玉琴和小荻不用多說,當即摔了手上的活兒趕向史朗那處,另吩咐家仆同時奔西苑而走,三三兩兩,架著不明所以的穩公和一早便收拾得當的木匣去小院彙合。
不過片刻時間,少年東家屋子裏裏外外,擠滿了黑壓壓不住攢動的人頭。
一屋老小,不管是年長的還是年少的,居然沒有一個有過生產經驗的,此時麵麵相覷,緊張得像是要上殺頭台一般,眾人麵色難看、眉目緊張,此刻原本拚了命想極力放鬆的史朗,也再難以平複心中巨浪般的忐忑。
少年大腹便便,眉頭緊鎖,身形笨重的癱在床上呼吸急促,一雙濕漉漉的杏眼透著無限不安。
穩公深吸一口氣,環視死氣沉沉的一幹人,叉腰指道,“你!去把窗戶關牢了,保持屋內暖度!你!去通知後廚燒上開水,越多越好,找人搬過來!你、你、還有你!沒用的,全部給我站的遠遠的!退到院子裏去!一個個的,全堵在屋門口,是想嚇死產夫,還是跟他搶空氣?”
這穩公先前被人天旋地轉架到史朗房中,不免有些頭暈,待摸清了狀況後,有條不紊的指揮起來,果然是個經驗豐富的。
眾下人聽了吩咐,一溜煙跑了沒影兒,該負責什麼的便負責什麼去了,餘留陳玉琴和賈小荻立在房中。
穩公掃了他二人一眼,對著小荻問,“你膽子大麼?”
“啊?”賈小荻這才反應過來穩公是在問自己,一時順口接道,“還、還行。”
“還行就行!”穩公將木匣子氣勢洶洶的搬上桌,拿出第一層裝著的淨色棉布,鋪陳開來,再一一將木匣中餘下的物件放在火上略烤,消過毒後整齊擺在白布上,不徐不疾兜了起來,“稍後你便給我打下手!你家主子信你,由你陪著,他該放心些。”
賈小荻順著穩公鼓搗的物件看去,沒一件是認得的,隻是光看樣子就覺得恐怖十分。
難道……難道是要用在東家身下的……
想到這裏賈小荻都快哭出來了,身下不禁連帶著痛,剛才那句“膽子還好”純粹是脫口而出,天知道他連殺雞都不敢看,這產子時流血的場麵,又豈能與殺雞時的相提並論?
陣痛如狂風暴雨般襲來,每一個毛孔仿若都叫囂著爆炸開來,一股灼心的熱跟著另一股刺骨的涼,在身下不斷交替,史朗咬牙硬撐,在疼痛中不見迷糊,反倒漸漸清醒起來。
腹中的孩子,流著他深愛女子的血,無論是為她,還是為了自己,不管要經曆什麼樣破肉淌血的痛,他都誓要將這孩子順利誕下。
對,是順利。
不能允許這孩子出任何一絲問題,更不允許自己,出任何一絲問題。
孩兒還小,怎麼離得開親人,娘娘已不在身邊,他這個做爹的,就更不能少了。
從小無親無故的苦痛,史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又怎麼舍得讓他的親身骨肉,再受同樣折磨?
史朗咬緊著唇,待眼下這一陣陣痛過去,眸光清澄的朝穩公看去,弱聲道,“且麻煩過來一下,我有幾句話與您說。”
接生這麼多次,還是第一次看到頭一胎產子的男兒能保持這般清醒的,即便臨盆陣痛也強忍著不哭不鬧。
穩公疾步上前,順手塞了疊厚厚的白色布巾在床邊的陳玉琴手中,示意稍後生產時給史朗咬住,“你說,我聽著呢——別怕,哪個男兒不都得過這個坎兒麼?說不好稍後十分輕鬆就生了下來也不一定,不是人人都會痛得死去活來的。”
史朗麵色漸白,滲出的汗珠將頭發染濕,墨黑的發綹襯得膚色有些透明,他搖搖頭,啞著聲音道,“我不怕,一點也不……隻是這孩兒,是我的命根,我定要,要她安全的出世。之後您說什麼,我便全部都照做,不僅是……是要這孩子安全,我也不能,不能出半點事。就全部……全依仗您了——”
這話說得有條有理,卻是他強忍著卷土重來的疼痛,連喚了好幾口氣才說完的。
本以為少年會說出什麼“萬一有意外,保小不保大”的喪氣話,此時看史朗還能如此鎮定自若,穩公不由感歎這男子並非平庸之輩,求存意誌,不是普通的強烈。
穩公點點頭,示意史朗先稍作休息,側頭對上陳玉琴慌亂的眼神指導道,“先莫給他,之後要是痛極了,再咬。別讓他叫,免得之後生產時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