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濃於血
前腳堪堪邁入,忽聞破空動靜,一物夾風飛來,常笙跳起腳往後一閃,隻見一隻上好的雪晶釉瓷杯不偏不斜,伴著脆響,正好在她腳尖前摔了個粉碎。
抬頭看,陳玉琴雙目赤紅、滿麵怒氣,那瓷杯分明就是出自他還抖著的手,而賈容更是頂著副逃過一劫的僥幸模樣,身子半倚在紅木椅上忙著喘氣。
常笙這才明白過來,敢情自己是差點做了賈容的替死鬼。
“陳叔莫要動氣,萬事好商量。什麼大不了的事,哪值得您這般窩火?來,我們好好說。”
眼見兩人鬧得凶狠,史朗居然還能麵不改色,抱著常念端坐在前廳上位上,輕拍著懷裏的孩子。
史朗不提倒好,一提,這苗頭就直指他了。
“好!好!你很好!我將你辛辛苦苦養大了,你就是這麼報答我的!?”發著抖的手指向麵色有異的賈容,陳玉琴急得都快落淚了,扯著嗓子吼,“逼著讓我嫁給賈肉!?”
一時間,前廳裏鴉雀無聲。
賈容年輕時候身形略胖,從前陳玉琴還做史朗爹爹隨身小侍的時候,隨家主去到店中,難免會古靈精怪的打趣與她,好好的賈容,偏偏都讓他給叫作賈肉。
再後來家主主夫雙雙辭世,剩他一人獨自撫養史朗,撐起布莊,再也回不到生性活潑的少年,至此變得冷熱不進、油鹽不沾,少時拍著巴掌給賈容取的外號,再是沒有喊過。
賈容不免為這個睽違已久的名號感到莫名振奮,麵上卻又無奈浮出一絲苦笑。
雖說她不是什麼大人物,沒有什麼大身份,遭樣貌姣好、又小她許多的陳玉琴唾棄,並非不合情合理。
隻是她不信自己一顆真心,陳玉琴一點都不放在眼中。
“賈掌櫃有何不好?雖說年近四十,但氣度總放在那兒放著呢。若說樣貌……”側首撇一眼賈容,看她麵上五官都擠到了一處,對著自己拚命眨眼暗示,常笙咳了一聲,“也還行啊。”
陳玉琴正在氣頭上,逮誰就往誰身上撒火兒。
“我不找你,你倒來得正好!”陳玉琴商場打拚多年,也算得上是個臨危不亂的男子,平日端慣了大家氣度,現下卻恨不得化身成街邊潑夫,指著常笙,身如篩糠,“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一心要拐走我的小朗和丫頭,小朗又怎麼會,怎麼會想在臨走前非將我和賈肉湊作一堆!你就是始作俑者!”
“陳叔這就說得不對了,就算小朗是您一手帶大的,算是您的,常胖胖可是我的親生閨女。”常笙不緊不慢走到小夫君身邊,伸手逗了逗史朗懷裏的小胖子,常念一看是娘娘,忙給麵子笑得咯咯咯,好不歡快,“陳叔那麼喜歡孩兒,不如趕緊和賈掌櫃完了婚,自己湊合生一個玩玩唄。”
湊、湊合?生一個玩玩?!
“你!”陳玉琴七竅生煙,麵上又青又紫,若不是有小荻在旁扶著,就差沒坐到地上了,連賈容討好送上的茶水都給一並掀翻了。
咣當,耳中一刺,又碎了一杯子。
“管家的,明日記得多買幾打瓷杯回來,好讓陳叔摔個痛快。”常笙笑眯眯的補了一句,果然見陳玉琴僵硬的身形一晃,氣得沒有話接了。
史朗對常笙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適可而止,切莫再火上澆油。
也就是在這會的當口兒,常笙才反應過來,方才陳玉琴那句“小朗又怎麼會,怎麼會想在臨走前將我和賈肉湊作一堆!”
扳過他的肩,悄聲問,“你……去哪兒?”
怎麼會連自己都不曾察覺他有這種想法?
少年抱著孩兒起身,漫不經心的答,“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
說罷又顛了顛懷裏的小胖子,衝著常念笑問,“是不是啊,念兒?娘娘去哪兒,念兒和爹爹就去哪兒——是不是呀?”
就是這般不經意,讓常笙的胸口被猛的撞痛了。
當下心頭一滯,連呼吸都給忘了,喉頭哽得發疼,再是說不下去。
當初她回來這地,原本應該同行的承恩卻未出現,一直以來史朗連問都沒問,現在想想,他哪是不問,竟是心裏都知道了,知道她從一早,就抱著要離開東江的想法。
史朗生在東江,長在東江,史家一切的一切,都在東江。
如今為了她,少年隻身離鄉背井,談何容易?
是以才久久未能開口,即便明知那謫仙般的人,還在北都等著她回去。
常笙不語,少年倒開口了,一切說得理所當然。
“要是連這點眼力都沒有,朗兒還拿什麼來當正夫?”少年低著頭,假裝一心盯著常念,嗓音低低呢喃,“就算長生不說,我也是知曉的。”
鄉愁難捱,前路漫漫,但萬幸,一切總有她來陪。
也是虧了長生,史家才得以振興如此,布莊有賈掌櫃和陳叔,自然不必多操心,小荻有莫問,也算得上是個頂好的歸宿。
若說還費他記掛的人和事,便是年過三十,至今還孑然一身的陳玉琴。
即使小荻對著經營一事不靈,但若陳叔能嫁了賈容,以三十之齡,大有機會還可以再生一子,以後便是將史鋪繼承給他們的孩兒,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顧不上當下陳玉琴和賈容還在鬧脾氣,常笙展開懷抱,忽然從後麵環上史朗,親親密密的將下巴擱在他肩頭,親了親少年臉畔,嗓音裏是濃得化不開的感動,“朗兒,我好歡喜。”
“別鬧……”小夫君麵薄,如此不合時宜的舉動,也就是她能做出來。
史朗越是要掙,常笙就越是不放,雙臂隻錮得緊,最後少年也隻好粉著麵放棄掙紮,耳畔那人還在歡喜的說,“念兒,念兒,念兒有個世界上頂好的爹爹唷,娘娘好開心,念兒開心不開心啊~”
常念十分給麵子,手舞足蹈的歡笑起來,逗得史朗也不好再冷著麵,回嗤了一句“傻瓜”。
這還是常笙第一次正經百八叫丫頭的名字,卻還是為了自己,想到這裏,心頭不禁軟乎乎的,像是在蜜罐裏泡過。
越想越動容,想著日後就要真真正正屬於她了,心中有說也說不完的激動和期許。
“……東家……東家要走?”
忙著勸架的賈小荻似乎這時才反應過來,似乎無法相信史朗會做出這個可能會改變他一生,也可能會改變史家布莊未來的決定。
史朗沉默著朝他勾唇微笑,沒有點頭,亦沒有搖頭,但是賈小荻就是知道,東家根本已經做了最後的決定,無論他現在再說什麼,再去挽留什麼,也不會、不能改變他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