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夢(3 / 3)

介紹到我,我說要向他學習時,他大聲說:“我們現在寫的白洋澱。都是從你的書上抄來的。”使我大吃一驚。後來一想,他的話恐怕有所指吧。

當天下午,我們坐船去參觀了他們的“圍堤造田”。現在,白洋澱的水,已經很淺了湖麵越來越小,蘆葦的麵積,也有很大縮減,荷花澱的規模,也大不如從前廣。正是荷花開放的季節,我們的船從荷叢中穿過去。澱裏的水,不像過去那樣清澈,水草依然在水裏浮蕩,水禽不多,魚也很少了確逛用大堤圍起了一片農場。據說,原是同門陳調元家的葦蕩實際上足葦蕩遭到了破壞。糧食的收成,不一定抵得上葦的收成,圍堤造田,不過是個新鮮名詞。所費勞力很大,肯定得不償失的。

隨後,又組織了訪問。因為劇本是女主角,所以訪問了抗日戰爭時期的幾位婦救會員,其中一位名叫曹真。她已經四十多歲了。她的穿著打扮,還是三十年代樣式:白夏布短衫,長發用一隻卡子束攏,搭在背後。抗日時,她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在蘆葦澱中的救護船!她曾多次用嘴哺養那些傷員。她的相貌,現在看來,也可以說是冀中平原的漂亮人物,當年可想而知。

她在二十歲時,和一個區幹部定婚,家裏常常掩護抗日人員,就在這年冬季,敵人抓住了她的丈夫,在冰封的白泮澱上,砍去了他的頭顱。她哭喊著跑去,收回丈夫的屍首掩埋了。她還是做抗日工作。

全國勝利以後,她進入中年,才和這村的一個人結了婚。她和我談過往事,又說:勝利以後村裏的宗派鬥爭,一直很厲害。前些年,有二十六名老黨員,被開除黨藉,包括她在內,現在,她最關心的,是什麼時候才能解決她們的組織問題。她知道,我是無能為力的,她是知道這些年來老幹部的處境的。但是,她願意和我談談,因為她知道我曾經是抗日戰並寫過這一帶的抗日婦女。

在她麵前,我深感慚愧。自從我寫過幾篇關於白洋澱的文章,各地讀者都以為我是白洋澱人,其實不是,我的家離這裏還很遠。

另外,很多讀者,都希望我再寫一些那樣的小說。讀者同誌們,我向你們抱歉,我實在寫不出那樣的小說來了。這是為什麼?我自己也說不出。我隻能說句良心話,我沒有了當年寫作那些小說時的感情,我不願用虛假的感情,去欺騙讀者。那樣,我就對不起坐在對麵的曹真同誌。她和她的親人,在抗日戰爭時期,是流過真正的血和淚的。

這些年來,我見到和聽到的,親身體驗到的甚至刻骨銘心的,是另一種現實,另一種生活。它與抗日戰爭時期的現實生活,大不一樣,甚至相反。抗日戰爭,足中國共產覺領導的一種神聖的戰爭。人民作出了重大的犧牲。他們的思想、行動升到無比崇高的境界。生活中極其細致的部分也充滿了可歌可泣的高尚情操。

這些年來,林彪等人,這些政治騙子,把我們的黨,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十部和人民,踐踏成了什麼樣子!他們的所作所為,反映到我腦子裏,是虛偽和罪惡。這種東西太多了,它們排擠、壓抑,直至銷毀我頭腦中固有的,真善美的思想和感情。這就像風沙摧毀了花樹,糞便汙染了河流,鷹梟吞噬了飛鳥。善良的人們,不要再責怪花兒不開、鳥兒不叫吧!它受的傷太重了,它要休養生息,它要重新思考,它要觀察氣候,它要審視周囿,我重遊白洋澱,當然想到了抗日戰爭。但是這一戰爭,在我心裏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它好像是在前一生經曆的,也好像是在昨夜夢中經曆的。許多兄弟,在戰爭中死去了,他們或者要漸漸被人遺忘。另有一部分兄弟,是在前幾年含恨死去的,他們臨死之前,一定也想到過抗日戰爭。

世事的變化,常常是出於人們意料之外的。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血和淚。

坐在我麵前的女戰士,她的鬢發已經白了,她的臉上,有很深的皺紋,她的心靈之上,有很重的創傷。

假如我把這些感受寫成小說,那將是另一種麵貌,另一種風格。我不願意改變我原來的風格因此,我暫則決定不寫小說。

但是現在,我身不由主,我不得不參加這個京劇腳本的討論。我們回到天津,又討論了很久還是沒有結果。我想出一個金蟬脫殼之計:自己寫一個簡單腳本,交上去,聲明此外已無能為力。

我對京劇是外行,又從不禮拜甚至從不理睬那企圖支配整個民族文化的“樣板戲”,劇團當然一字一句也沒有采用我的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