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市的刑場占地很寬,炎炎的白日下麵,地上的土仿佛也被曬成了一片刺眼的白,北方的幹燥,隻需這樣的日頭和這樣空曠的地麵,便無孔不入了。
他對著那個人,區區幾步遠的距離,那凝視著他的眼光卻像是跨過無數年才到達了他的身邊。
“夫人自小好強如男兒,卻是言而有信。”他頓了頓,看著那平靜如水的素顏,仿佛是他在她的身後看了一生一世,才終於等到她回過頭來,便迎上了他的視線,他心中卻不知快樂幾分淒涼幾分,終是嘴角輕揚,仿佛還是臨安城裏那個鮮衣怒馬臨風折花的俊美兒郎,“雲孫今日要累夫人兌現了。”
歐陽沅看著他,清涼的目光裏看不出悲歡,仿佛時間還是很多年以前的某個下午,坐在自家的繡樓上,推開窗,看見園子裏年年歲歲依舊的桃飄李飛。眼前,春天才隻冒了個頭,柳未綠,花未開,空氣裏滿是幹燥的塵埃的氣息,慘白的陽光,不是江南春草。歐陽沅對著眼前的身影緩緩地彎下身去,那人也同時作揖回禮,時間仿佛是走到這兒忍不住回了個頭,青天白日下,威嚴的官兵,浮躁的看客,獨獨這兩個人,在這一刻,好似置身方外,得一寸獨留下他們的空間。
“堂下何人?”
“大宋宰相文天祥。”
“大漢有旨:請文丞相歸天。大漢又有旨:文丞相生為丞相,死亦為丞相,文丞相還有何言未盡,何事未了,皆允。”
“君子正衣冠而死。天祥不跪。”
仿若一聲霹靂,從晴空中落了下來,直直地劃過人群中的喧嘩,“準!”
那天正月初八,街上還有些過節的喜氣。早上起來日頭很好,看著是晴空,快到晌午時卻又下了些雪,想是冬霜未退,春寒又至。大都的柴市總能看到砍頭,原因各個不同,看的人很多,卻不見得能記得誰的名字,隻覺著劊子手更麵善些。
“見過文夫人。”王炎午入得廳來,也不行禮,隻冷冷直呼。
那女子轉過身來,額如明月,眼若秋水,似笑非笑,縱是粗布素服,亦難掩的絕世風華,凜凜然立於他的麵前,讓王炎午一時竟忘了下文,情不自禁俯身作了個揖,先前擬好的種種說辭,在這樣一個人前,竟似雜亂不成章,不知從何開口。
“妾身讀王大人所著《生祭文丞相文》,慨大人筆力非凡,散體如斯,當為佳作了。”
“王某不才,但知忠孝節義四字,文丞相死亦得其所。”王炎午暗自忖思,估摸對方來意,原想是婦人新寡,或悲或怨,惟其淡定如斯,委實意外,更不曾料到對方於文墨亦精通,便想還應出何言,方能不被比下去。
對方卻已緩緩開口:“王大人不必多慮,妾身拾先夫遺骸,於其衣帶中得一文,有感於王大人之生祭文,大人亦比為當世奇材,勉力薦於大人視下。”
王炎午不由得一怔,微微再拜:“文夫人明示。”
那女子仍是朗然端莊,不見半分悲怨:“先夫文雲: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稍事停頓,軟語問道,“王大人以為如何?”
王炎午初為文天祥遺言所動,大慨,後又感到此女子前後話中暗藏譏諷之意,不禁大窘,還未理清思緒,那柔若春風的聲音又繼續道來:“妾身並無他意,王大人委實多慮了。妾身不才,薄通經律,隻為不見笑於人前而已,斷不可與大人相提並論。人生一世,不過各安天命,生死不由人的世之常情,妾身還是懂得。王大人隻管保重自身。”
王炎午一時大慚,無言以對,雙膝一軟,跪地不起。那女子也不相勸,仍是安然處之,視若無物,隻是聲音轉涼:“大人真真是多禮了。盡忠盡節之事,先夫與妾身還懂得些個,就不勞大人費心了。”言畢,繞過地上跪著之人,絕然而去。屋外小雪初晴,許是寒梅未凋,暗香盈室,讓人覺出陣陣冷意來。
歐陽沅回到太子府邸,總管告之太子在書房內等她多時。
“有勞您了。”言畢,卻徑直向柳娘環娘所居西廂房走去。總管也不好攔她,惟有望影興歎,隻覺著這人真是冰雪一般的女子,看著動人心魂,實則冷徹心肺。
春天雖未來,那楊柏槐木仍是身姿挺拔、枝幹縱橫,陽光透過樹影落下來,在回廊上染上參差的顏色,偶爾有風拂過,便深深淺淺地搖曳著。真金便是在這樣的明暗中看到了那個魂牽夢縈的身影,二十年的時光仿佛隻是在她身上輕輕地嗬了一口氣,什麼都未曾改變。隻是那回廊裏或明或暗交錯著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恍惚中,讓人無法確定是否真的有個人走來又走過去了。
“阿沅。”真金終是叫出了這一聲。也許很多年前就想這樣喚她,換她回眸一顧。
那纖細的身影停了下來,空氣中仿佛凝結出一層氤氳,染上了她的衣裳,那人卻終是未有回過頭來。“太子殿下今日不謄寫經文麼?”
“我有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