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從來生死不由人(2 / 2)

“殿下,”那聲音無半分餘地,打斷了他繼續說下去的念頭,“殿下二十年如一日參禪禮佛,怎可為一時之喜怒哀樂動情。隻恐情深不壽,殿下珍重。”那聲音到後來有些慢了、有些低了,卻還是字字清晰的入耳來。

聽到此,那不知何時拾起的勇氣,便已無聲無息地離他而去,突然間,他仿佛明白了什麼是咫尺天涯,仿佛又回到了初見時的那一刻,都是一樣的不得語,隻是隔著二十年的時間。他終究還是無法再開口,隻能眼睜睜看那背影從視線中消失,眼淚便掉了下來,落在這空庭裏,無人能知。

靈堂裏掛滿了雪白的巾幡,滿眼的素縞,白日裏此起彼伏的哭聲像一出戲的散場,演的看的都散了,隻留下空蕩蕩的戲台。柳娘、環娘跪了大半日,暈了幾次,文璧便交待人帶她們徑去晚飯。堂內便隻剩下歐陽沅和他。歐陽沅一手扶在棺木上,眼光飄忽,讓人不知道她是在看那棺木,抑或看自己的手。

文璧奉上一灰布包袱在靈前案機上,打開來,是一柄長劍,一方玉佩,幾件舊裳。文璧放下東西,俯身一揖,言道:“這些都是哥哥的遺物,當日困於兵馬司中,按例收繳了去,北主今日譴人撥回於我。當為嫂嫂留作紀念。”

歐陽沅的眼光在那方玉佩上停了一下,馬上又移開了,像是閑聊般突然扯出一句:“璧哥兒,你與升哥兒都好。”

文璧不解其意,一時惶恐,便跪下了,直言:“嫂嫂莫要折殺我。”

歐陽沅看著他,神色間滿是溫和,“汝兄二子四女,原也是人丁興旺,落得今日四個走在他的前麵,兩個還在宮中為婢。你肯將升兒過繼於他,不枉你們兄弟一場。他到死都是感激你的。你起來吧。”

文璧未有立即起身,仍跪著道:“璧自知懦弱難盡忠義......”

歐陽沅打斷他,“汝兄早已言明,三仁生死各有意。當日你為城中百姓而降,今日為高堂子女而仕,德孝兼具,你又何必畏他人口舌。”

文璧聞言惆悵,想起這幾多年來耿耿於懷的心事,都因著這淡淡幾句話湧到眼前來,不自禁,以袖掩麵,慟哭出聲。歐陽沅也不勸他,還是站在那兒,手扶在棺木上,滿眼裏看見的全是輕飄的白色,她覺得有些冷,卻想不出取暖的法子,火盆裏的火並沒有熄,大抵連那火也是冷的了。

文璧哭了好半晌方才止住,站起身來:“嫂嫂今後有何打算?”

歐陽沅麵色平靜如常:“當日道生的後事是你辦理,今日我也將各等事皆托付於你。還望你莫要推辭。”

文璧隻道她是困於支度,當即應承:“長嫂如母,璧定不負所托。”頓了頓,想起一事,又言,“嫂嫂謂璧勿畏他人口舌,今日堂上拜靈之人,言語中多有對嫂嫂不敬,嫂嫂也應勿往心中去,隻像往日般過便是了。”

歐陽沅淺淺一笑,“哦,我倒沒聽他們雜舌。大抵是覺得太子府中生活必是比他們好太多,難免妒嫉。說什麼文丞相不負國,女子安能負夫。真是天大的笑話,他們個個都好好地活著,卻來跟我們說忠節。”那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眼光流動,又驀地閃過,像是一片璀璨琉璃落到了一泓深潭裏,話音卻一轉,凜然道,“生死由我定,與他人何幹。”

文璧聞言莫名地覺著悲苦,卻無言以對。

歐陽沅拾起案上長劍,半截拔出梢,燭火映在劍仞上,反照到她白璧無瑕的臉頰上,明晃晃地,文璧竟覺著有些刺眼,歐陽沅倒不以為意,一抹微笑拂過嘴角:“那日他出征,我為他穿的盔甲,佩的劍,到今天又回到我手裏來了。”一個人仿若自言自語,剩下文璧立在一旁,隻覺得滿身淒涼,卻不知冷從何來。

門外傳來柳娘怯怯的聲音:“娘親,太子殿下來了。”

文璧回過頭去,正看見真金一腳已先跨進門來,卻一下子又定住了,仿似突然石化了一般,直直地看向他的身後,那一刻,文璧隻還來得及看見柳兒眼中的驚懼,便聽見哐鐺一聲,那是金器落地的聲音。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哥哥嫂嫂成親那日,那些嗩喇鑼鼓的聲音,在晴空中也是這般的清晰。他想起族中兄弟哄鬧著擁著他們引以為傲的哥哥朝新房走去,家裏張燈結彩,入目都是大紅的顏色,似醉酒後的紅暈,在空氣中彌漫開去,讓人看著都覺得醉了。他還記得那天園中的桃花開得極好,枝頭滿是數不盡的熱鬧,眾人都說定是新嫂子生的好,連花神都招來了。那繁花就那麼豔豔地開著,一眼看不到頭,好似永遠不會凋零一般。

他看見真金的臉上,不知是笑是哭,像是結成了冰,軟軟的身子卻扶著那門扉慢慢地跌坐在門檻上,眼光像是散在了空氣中,再也找不回來。他看見柳兒跪倒在地,他聽見她在哭。他想他終於明白了這世上沒有看不盡的繁花,無論多麼喧嘩的熱鬧,終有散場的一天,他卻不敢回頭看一眼,也許這一生便隻能是這樣了,早已經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