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八月,伏天的北平又悶又熱,沒有一絲兒風。馬路兩旁的宮槐葉片一動不動,商店門前的高大幌旗也是一動不動。令人窒息的空氣,與走在東單牌樓街頭的張秉貴的開朗心情很不協調。
張秉貴少年英俊,身穿嶄新的月白細布長衫,頭戴巴拿馬式草帽,腳下白線襪、鹿皮底圓口便鞋,走起來精神、瀟灑。這是當時中產階級的打扮,張秉貴是平生第一次。因為他今天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了。
他希望有人注意自己,但路人行色匆匆,各自奔波,沒有人理會他。他並不介意,而且蠻有興趣地觀察街上的各色人物,有光膀子拉排子車的,有穿著帶號碼的坎肩拉洋車的,有肩挑小販,也有閑遊散逛的,有穿著長裙剪著短發的女學生,也有口銜雪茄手拿文明棍的紳士,間或還有西服革履的西洋人、和服木屐的東洋人。平時,他並不關心這些,今天不同了。他想自己將要和他們打交道,因為誰都可以成為顧客。此刻,他還留意觀察著馬路兩旁的商店:糧食店、油鹽店、百貨店、鞋店、洋服店、綢緞莊、顏料莊、煤油莊、煙鋪、肉鋪、盒子鋪、二葷鋪、茶葉鋪、古玩鋪、花邊行、五金行、汽車行,拍賣行,還有麵包房、洋藥房和從門麵上看不出賣什麼的洋行。東單一帶,是半封建半殖民地舊中國的一個典型地區。但當時的張秉貴還不能做出這樣的分析,他隻知道這些店鋪都是做買賣的,而自己也將要邁進欄櫃學做買賣了。
走在張秉貴前麵的是他的介紹人周月卿——一家煙卷公司的跑外,穿一件夏布長衫,手拿一把竹骨白紙折扇,他們走過新開路,周月卿忽然收住腳步對張秉貴說:快到了。兩人都擦擦汗、整整衣領,又繼續向北走去。
周月卿領著張秉貴走進了坐落在西總部胡同西口外的一家商店德昌厚。
這是一家經營煤油紙煙和洋廣雜貨的綜合性商店,臨街三間門麵,一字欄櫃。門上高懸黑漆金字牌匾,門外支起遮陽擋雨的帆布簷帳,下麵整齊地擺放著商品,一卷卷涼席,戳在特製的木架上;一摞摞肥皂,碼成塔式的花朵。店堂裏高大的玻璃貨架和擦拭鋥亮的玻璃貨櫃裏陳列著五光十色的香煙和化妝品、搪瓷品、時髦的針織品。店堂裏刺鼻的煤油味,和這一切似乎不怎麼協調。
周月卿邁進店門,收起折扇,向站在欄櫃前的了事掌櫃王雨田抱拳拱手:“辛苦您哪,王掌櫃的?”“您早兒?”對方也很客氣。周月卿回頭一指張秉貴:“我上次說的那個徒弟今兒個給您領來啦,您多多照應?”張秉貴一時不知道該作揖還是該鞠躬,隻是很不自然地笑笑站在那裏沒動。王雨田上下打量了一眼說:“好,好,今兒個正好掌櫃的沒出門,您請櫃房坐吧?”說著前邊帶路,把二位領向櫃房。
德昌厚的店堂進深三間,櫃房在最後邊。房間不大,放下一張八仙桌、兩把椅子和一張床鋪,就沒有多少空間了。資本家於子壽既是東家又是掌櫃,這間櫃房是他辦理櫃事的地方,也是他的起居室。
於子壽聽得王雨田招呼,便迎了出來。
“周兄來啦,請屋裏坐?”兩人略作謙讓,周月卿和於子壽一前一後走進櫃房。王雨田向張秉貴努努嘴低聲說:“進去吧?”然後轉身到前櫃去了。
於子壽和周月卿分賓主坐下。有個小學徒進來斟上茶就退出去了。張秉貴見這個學徒一身短打扮,油脂麻花,不覺一愣。他是學徒嗎?怎麼穿得這麼髒?不是說都得穿長袍短褂嗎?但他沒有功夫細想這些。自己現在是進考場。他在介紹人身旁垂手站立,眼睛緊盯著可以決定他的命運的於子壽。這位掌櫃的身材魁梧,穿著雪白的杭紡褲褂,半敞著懷,露出腰間的絲絛,大腹便便,麵色紅潤,眉宇間透出精明和威嚴。
櫃房裏也很悶熱,於子壽和周月卿各自揮扇。兩人寒暄幾句使入正題。
“這是我給您送來的小徒弟。”周月卿轉臉對張秉貴說:“見過掌櫃的?”張秉貴趕緊上前一步摘下草帽,鞠了個大躬。
“他哥哥是明興煤油煙卷行的夥計,和我多年至交,沒有說的。這個年輕人機靈、聽話、靠得住。要不是知根知底,我也不敢給您舉薦。”張秉貴聽周月卿這番話,心裏很感激。他看到於子壽手中的紙煙快盡了,馬上去遞煙,於掌櫃一揮手說:“不用”,隨手自己取出一支煙,在桌上蹴了兩下,把煙頭接上去繼續抽著,並且從頭到腳打量著張秉貴。片刻才噴出一口煙霧,慢悠悠地問道:“你今年多大啦?”
“十七,屬馬的。”
“上過學嗎?”
“上過兩年多私塾,念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名賢集、弟子規、六言雜字?剛念四書就轉到了平民學校。念了兩年多常識、國語、算術。十二歲就學徒了。”
“學什麼來著?”
“學過織地毯和織布,三次都沒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