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讓人家給散啦?”
“不是。地毯廠關門了。織布廠一年有半年沒活幹,我怕失業,所以……”
“你怎麼想學買賣啦?”於子壽打斷了他的答話,眼光逼人。張秉貴不敢對視,但他胸有成竹地回答:“我大哥是學買賣的。學買賣比耍手藝好,不失業。”
“那倒是?”於子壽頗有幾分得意地點點頭,轉而對周月卿說:“在我這裏隻要好好幹就失不了業。你說是啵?”周月卿連忙接過話茬對張秉貴說: “還不謝掌櫃的賞飯吃?”
張秉貴又鞠了個躬說:“我一定好好幹?”
於子壽說:“你念過書,寫個名字我看看。”在門外聽著的小徒弟馬上取過紙筆墨硯。張秉貴有點緊張。幾年不拿筆。手都生疏了,但他還是站在桌邊恭楷地寫好自己的名字,雙手遞給於子壽。紙上竟落上了一顆豆大的汗珠。
於子壽點點頭說“明天來吧?”然後又像自言自語:這個歲數還行,再大就不好使喚了。
張秉貴如釋重負。他聽得於子壽對周月卿說:“明兒個秉貴搬鋪蓋來,您就不必陪他了。”
“那就多謝您啦?這個年輕人挺實在,不周到的地方,您就多勞神指撥著點。不好好幹我找他哥哥去?”。
“這您放心。隻要好好幹,用誰都是用。”他手撫茶杯,站起身來送客了。
走出店堂,張秉貴覺得衣服不大舒展,才發現汗水已經把小褂和長衫都貼在脊梁上了。
張秉貴滿懷興奮地步行回家,二十幾裏路一點也不覺得遠。進村天已過午,遠遠望見媽媽站在門口等他,立刻觸動了童年的記憶。
七歲,進私塾念書的頭一天,媽媽就是這樣等他的。八歲開始,隔長不短地去“打執事”,掙點零錢補貼家用。每次都得過午才能回家,媽媽也總是這樣等他的。
“十年消息上心來”。八歲那年,他跟著本村的窮人去打執事——給婚喪嫁娶的人家當儀仗隊。有的打著旗、鑼、傘、扇,有的扛著“肅靜”“回避”牌,有的舉著牛角燈或者金瓜鉞斧朝天鐙之類。早上,天麻麻亮,媽媽就喊醒秉貴,讓他早一點去,以免人家發完了執事。家裏沒有飯,媽媽就給他個貼餅子揣在懷裏上路。八歲的秉貴,穿不得成人的號衣,隻好在腰間係一條帶子把褂子折起一截才能勉強走路。這次喜轎從東樂園出村,八抬大轎改成了四抬“大順杆”,一溜小跑,秉貴個子小、號衣長,他把舉著的金瓜扛在肩上跟著跑,仍然追不上。一位好心的大叔替他拿了“執事”,空跑緊跟,直到西樂園村口整隊時才還給他。“亮轎”了,人們坐下休息“打尖”,張秉貴往懷裏一摸,貼餅子不見了,大概是在路上擺弄號衣的時候丟掉的。他一聲不言語,勒勒褲帶,默默地蹲在一邊。別人見他沒吃東西想分點給他。他說“我早上吃過飯了。”他挨著餓打起執事硬挺下來。把執事送回杠房,趕緊往家跑。一進村口便看見媽媽在門前等他。“天都過晌了,你隻吃了一個餅子,餓了吧?”張秉貴囁嚅地說:“餅子丟了。”說著把剛掙下的一吊錢(十枚銅元)如數交給媽媽。媽媽聽了,一麵心疼地掉淚,一麵急忙抱柴火給兒子做飯。
這件事深深地刻在張秉貴的記憶裏。他想,以後一定要帶回讓媽媽高興的消息來。但是,頭一次出門學徒,從地毯廠帶回來的是失業的消息。第二次出門學織布,趕上作坊失火,又帶回了失業的消息,而且連自己的行李都沒有搶出來。媽媽都是含著眼淚聽他訴說的。而今天,張秉貴真的帶回了好消息:從明兒個起我就是東單牌樓德昌厚的徒弟了。
飯後,張秉貴高高興興地收拾行李。媽媽在一旁看著,回憶著往事。前幾次出門,都是她替兒子拆洗縫補,收拾行李的,雖然盡量拿出家裏最好的衣服被褥,也沒有一件像點樣的。這次,她沒有動手,兒子的全身打扮和全副鋪蓋都是用他自己織布掙的工錢置辦的。不容易嗬?
媽媽最清楚,秉貴從小幾乎沒有買過新衣服,總是穿哥哥們剩下來的。上私塾的時候,是借了件大褂穿著去見先生的。到地毯廠學徒,穿的是舊衣服,幹了一年多,失業回來,衣服穿爛了,身上卻留下了挨打的血印和疤痕。後來兒子學會了織布,仍然穿著破衣短衫。那時手藝人隻能掙到微薄的工錢,他便想學買賣改變現狀。聽哥哥說,市麵上最講究衣帽取人,進商店學徒也必須穿長衫,於是省吃儉用,積攢了一年多,才置辦齊備。“人配衣著馬配鞍”,秉貴今天一身新裝顯得格外精神。媽媽欣賞兒子的誌氣:到底從手藝地升到買賣地了。
哥哥是幸運的,雖然也受過苦、受過氣,可現在已經當上夥計了。看來,學買賣是比學手藝強。如今,秉貴改行學徒,將會像他哥哥那樣一去又得三年。媽媽既是惜別,又抱著很大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