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通——”一聲,張秉貴連人帶鋪蓋從二尺欄櫃上滾落,掉在櫃堂裏了事掌櫃王雨田的鋪位旁邊。張秉貴睜開睡眼,朦朦朧朧,聽得掛鍾正好敲響兩點。他隻覺得額頭有些疼痛,大概是剛才撞在王雨田的床板上。王雨田醒了,厲聲嗬斥:“誰?睡覺還不老實?”轉臉又睡了。
師兄們醒了,但沒人出聲,有的隻是輕輕地歎口氣。挨肩師兄姚德才聽到了,不敢開燈,摸著黑過來,就著天窗上射進來路燈的微光,幫助張秉貴把鋪蓋重新弄好,並且把他扶上欄櫃,輕聲囑咐說:“睡吧,最好別翻身,慣了就好了。”
德昌厚鋪規很嚴,夥計徒弟平日不準回家,一律住在店裏。但店裏並沒有宿舍,除了掌櫃於子壽之外,二十來個人晚上都在櫃堂裏臨時搭床睡覺,連櫃台上也得睡人,張秉貴今天高高興興進店,了事掌櫃隻冷冷地點點頭,讓他把行李放到門板後邊的鋪蓋垛上去。晚上,他跟著師兄們忙活搭床,各就各位。自己呢?剛來,自然沒有床板,隻好和另一位師兄一樣睡在欄櫃上。
櫃台寬不過二尺。平躺還可以,翻身就得格外小心。臨睡前師兄還囑咐過,但他頭一天上工,既緊張,又勞累,躺下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他夢見自己從山下使勁往上爬,剛到山頭,又突然掉進深穀。此刻,他重新躺下,卻睡意全消。回想起在地毯廠學徒時是睡在毛線包上,在織布廠學徒時是睡在小閣樓上,如今好容易從手藝地到了買賣地,沒想到仍然沒有床睡覺。莫非真的是“萬般皆有命,半點不由人”?剛才的噩夢會不會是個不祥之兆?他不願意相信命運,努力排除著幻想破滅的隱憂,自我安慰地想:大概師兄說得對,慣了就好了。
不知什麼時候入睡的,被師兄推醒已經五點多鍾了。他連忙起身,麻利地卷起鋪蓋,便跟著幹起活來。首先打掃門外。夥計們陸續起床後便灑掃店堂。有人擦拭貨櫃貨架、陳列商品,有人到門外支帳子、擺貨攤,各司其事,井井有條。張秉貴主動打個下手,又機靈,又聽話。上下都有了好印象。不幾天,他就被派了差事:接替師兄姚德才伺候掌櫃的。
伺候掌櫃的,這是表現在舊式商店中的封建家長製殘餘。在“師徒如父子”的紗幕下,學徒被剝奪了人身尊嚴,成為變相的奴仆。學徒不但必須伺候掌櫃的,而且要伺候夥計,師弟還得伺候師兄。所以有人編了順口溜“徒弟徒弟,三年奴隸,幹不完的活,受不盡的氣。”各店做法,大同小異,一般情況是店越小越苛酷。
於子壽伺候人出身,開小絨線鋪起家,雇傭學徒由少到多,後來請王雨田當了事掌櫃管理日常業務,他便住在這個小天地裏頤指氣使,作威作福。當時能夠進櫃房伺候他的,還是被選出來的聰明能幹的徒弟。
早晨,於子壽比別人起床晚。張秉貴在店堂裏外忙活,還得隨時聽著櫃房的動靜。於子壽一起床,就得趕快進去問一聲:“掌櫃您起來啦?”接著是倒夜壺,疊被褥,打漱口水,洗臉水,掃地,擦拭桌椅,收拾房間,然後給掌櫃的沏好茶,問問還有沒有別的事,才能再到店堂裏去幹活,還得留心聽候掌櫃召喚。白天,於掌櫃不在店時,張秉貴就站在店門口。看到顧客走近就把玻璃門拉開。掌櫃的出進,也得同樣拉門問好。於子壽出門騎自行車,擦車便成了張秉貴的差事。每根輻條都得保持新的一樣。於子壽喜歡養鳥,張秉貴就得按時喂食喂水、打掃鳥糞。除此以外,於子壽還有一項獨特的要求——捶腿。
於掌櫃很難伺候。師兄把各項“規矩”都詳細地講過了,唯獨沒有講捶腿的事。晚上,張秉貴按照師兄教給的程序,替掌櫃的鋪好床、打了洗腳水,直到掌櫃的躺下眯起眼睛聽收音機了,他才輕手輕腳地退出櫃房,和大家一起搭床準備睡覺。他暗自慶幸頭一天沒出紕漏,忽然聽到於子壽高聲招呼:“秉貴?搭完鋪到這兒來給我捶腿。”“噯?”他答應著,卻沒有聽懂,便問師兄:“什麼?”師兄顯出抱歉的神情:“捶腿?我沒對你說。掌櫃的太缺德,累一天還不讓睡覺,光管他自己舒服,不管咱們死活。我原想你比我大兩歲,他要是不好意思叫你捶也許就算啦,不想……”師兄搖搖頭不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