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秉貴忙完了搭床的活,回到櫃房,已經十二點多了。於子壽說:“我的腿有毛病,捶捶好受點,使勁要均勻,你師兄就捶得不錯。”張秉貴沒吱聲,站在床邊捶起來。這時,收音機裏正在播放評書《聊齋》,張秉貴一邊捶一邊還能聽幾句,不一會兒就模糊了。過度的疲勞促使他幾次想結束捶腿,但不敢開口,後來終於用婉轉的口氣試探著問:“再捶一會兒嗎?”“怎麼?不願意捶啦?”“不是。”張秉貴隻好接著捶。又捶了一陣,見於子壽躺著不動了,他便放慢一些、再慢一些,不由地打起盹來。忽然,於子壽撩開被窩,一腳向他踹來:“捶呀?”“暖,捶著哪?”張秉貴被驚醒,他忍著氣答應著,拳頭上加重了分量,作為報複。不料於子壽卻誇獎說:“好,好,就這樣,勁大點舒服。”張秉貴暗自叫苦,直捶到一點多鍾電台節目結束以後才算拉倒。從櫃房出來,汗水已把棉襖浸濕了。

伺候掌櫃的是被迫的,學買賣是自願的。隻要有一點機會,張秉貴總是鑽頭覓縫地學商品知識和售貨技術。師兄們教他認貨:這是三角牌毛巾、墨菊牌襪子,那是獅子牙粉、黑人牙膏、白玉霜香皂、雙妹牌花露水。還教他辨認膠鞋的尺碼、記住幾十種香煙的牌號。他發現商品的商標背麵或包裝的不顯眼處寫有一兩個字,打聽是什麼意思,師兄告訴他這是標價的暗碼,以前一般商店都用“由中人工大天主井羊非”以各個字出頭的數目代表從一到十的數字,德昌厚還有自己專用的暗碼從一到十是“協祥從地起,德福自天來”,即使是同行也就很難識別了。晚上,營業不忙時,師兄們便做些準備工作,最麻煩的是“繞線”,就是把批購來的棉線化整為零,每碼分五支,每支分五小股,每股再分為四小綹,每綹線隻有三丈左右。張秉貴學過織布,繞起線來十分熟練,不料也惹出了麻煩。

一位老太太把兩綹線扔在櫃台上,氣衝衝地說?“你們看看,有這麼做買賣的嗎?一綹短一庹多,一綹是‘瞎線’,怎麼也解不開。師兄滿臉陪笑接過線來說:“您消消氣,這是剛來的師弟繞的,您多擔待著點,累您跑了一趟,實在過意不去,我給您換兩綹。”說著取出兩綹線,解開比量一下,挽好扣雙手遞過去。顧客走後,師兄把退回的線給張秉貴看,告訴他:繞線得記準尺寸,不能馬虎,老太太買一綹線做多少活是有數的。並且教給他怎樣挽扣,才能一抻就開。這件事,幸虧王雨田沒有看到,才避免了挨一頓訓斥,但張秉貴卻感到了學買賣之不易,下決心掌握業務技術,向師兄們學包紮、學打算盤。

什麼時間學?隻能在晚上擠。但他的睡眠時間太少,實在太困了,他想起上學的時候老師講過外國實行“三八製”,他不敢作此奢望,心想哪怕幹兩個八小時的活,自己有一個八小時休息該多好啊?但現實是嚴酷的。他每天最多隻能得到六小時睡眠,甚至隻有四五個小時。

困,是對學徒最重的熬煎。清晨五點多鍾起床,手腳不停地忙到深夜十二點以後,甚至一點多鍾才能上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有的端著飯碗睡著了;有的蹲在廁所裏栽倒了。盡管如此,在店堂裏還必須強打精神不得流露出倦意。實在支持不住,就到後櫃去用涼水洗把臉或衝衝頭,再不就暗自擰一下大腿。平時不論誰幹著活打盹,師兄弟們都會互相提醒一下,以免被掌櫃發現。

困,給師兄弟帶來過災難。師兄孫驥,晚上十點多鍾騎車去崇文門外送貨,返回時本應向北走,他卻迷迷糊糊地穿過大街向西奔去,直到撞在電線杆上才清醒過來。人摔倒了,胳膊擦破了,自行車也撞壞不能騎了。路靜人稀,他爬起來定定神,推著車子步行回店,已經接近十二點鍾了。了事掌櫃一見,就喝問: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孫驥不敢實說,隻說被人撞了。掌櫃的根本不問摔傷情況,卻問:車壞了怎麼不叫他賠?孫驥說:把我撞倒他跑了,喊不應也追不上。掌櫃的罵了句“窩囊廢”,便不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