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讓師兄弟砸過飯碗。師弟小魏實在困得難忍,偷偷點了支煙想解解乏,恰好被於子壽看見了。這還了得?於掌櫃最怕著火,平時連“著”字都忌諱。比如電燈,隻能說開著或亮著,如果說“著”著或“著”啦,就算犯了大忌。這一次,於子壽先穩住徒弟說:“抽完吧,可別扔。你到我這兒來?”一進櫃房,立刻換了一副凶神惡煞模樣,厲聲喝道:你給我放火呀?舉手就是兩個耳光,打得徒弟眼冒金星。於子壽餘怒未息,隨著打電話把介紹人找來,小魏就被領走了。

掌櫃解雇徒弟,是隨心所欲的。常常有點小事就找介紹人來。張秉貴的師兄弟被解雇的不少,原因多種多樣。有的早晨起床晚點,被掌櫃發現了,解雇;有的力氣小,兩手各提一桶三十斤的汽油,偶然失手落地一桶,解雇;還有個叫陳洪鈞的徒弟,大家喊他的時候,聽起來像喊“紅軍”。於子壽怕惹出麻煩,竟然也被解雇了。

被解雇是徒弟的災難,不僅是失業,而且往往被人認為沒出息,再找事都很費勁。師兄弟被解雇,使張秉貴更加小心翼翼忍氣吞聲地工作。雖然他對師兄弟深表同情,但對階級壓迫、階級剝削的本質還缺乏認識。掌櫃的經常向大家灌輸“護櫃”思想,張口閉口“咱們櫃上”,他也覺得似乎不無道理。後來發生了一件事,使他感到震驚了。

師弟小劉,父親已死,孤兒寡母,家境淒涼。他住在朝陽門外,卻也同樣不準回家。一天晚上,小劉突然患了急腹症,睡下後在床上翻滾,輕聲哎喲。了事掌櫃聽了厲聲喝責:“折騰什麼?”小劉強忍著不敢再出聲,別人也不敢去管他。到了後半夜,櫃堂裏聞到一股臭味,忽聽得小劉一聲慘叫,王雨田開燈看時,小劉的床上屎尿狼藉,已經滾在地下翻起白眼呼叫不應了。這時,大家紛紛起床,於掌櫃在櫃房裏聽到了,也穿衣起來,叱眾毋嘩,派張秉貴和師弟楊倫趕快去帥府胡同同德堂請老中醫劉大夫。工夫不大,老中醫來了。這位大夫一看病人就搖頭,伸手按按脈,歎口氣說:“辦後事吧,沒氣啦?”師兄弟們都不禁落下淚來。

於掌櫃早已準備好煙茶,把劉大夫請到櫃房,求他開個藥方。大夫會意,提筆寫了起來。張秉貴納悶:既然人已斷氣,為什麼還開藥方?等到藥方開完,他便主動張羅去抓藥。於掌櫃喝道:“擱那兒?你出去吧?”他茫然退出櫃房,一位師兄把他叫到一邊,悄聲告訴他,這藥方不是為了治病,是為了應付苦主,表明櫃上不是見死不救,而是醫治無效死亡的。

醫生剛走,幾個查夜的巡警破門而入。他們是看到燈火通明才闖進來的,一見這事,馬上很嚴厲地宣布:半夜死人,死屍不離寸地,聽候檢驗,明天不得開門?於子壽不慌不忙,把巡警們讓進櫃房。張秉貴跟進去沏茶,於掌櫃一揮手:“出去?”過了幾分鍾,巡警們便嘻嘻哈哈地走了。於子壽和王雨田遞個眼色,徑自回了櫃房。王雨田指揮徒弟們把屍體抬進庫房,把現場打掃幹淨,隨後又吩咐大夥:該睡還睡,明天還得做買賣呢?

第二天照常營業,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張秉貴聽到於子壽打電話給小劉的介紹人,說是小劉突得暴病,搶救無效,已經死亡。還假惺惺地讓介紹人對死者親屬婉轉說明,不要著急。下午,介紹人陪著師弟的媽媽來到德昌厚。這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善良婦女。她兩眼發直,隻問了句:我兒在哪兒?便被請進庫房。不一會兒,就聽得從庫房裏傳出慘不忍聞的淒厲哭聲。後事草草了結,誰也沒有心思去打聽了。惟獨師弟的形象、師弟母親的哭聲,以及這件事發生和處理的過程,深深地烙在張秉貴的記憶裏。從此,他對掌櫃說的“咱們櫃上”開始有了新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