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宇宙間人是惟一懂得審美、並且能夠進行審美的動物。所謂審美,不過是人對自己的本質進行肯定、確證、觀照和欣賞,最初是在人所創造的感性對象(如原始人的石斧)上進行,後來也逐漸在自己的身體、容貌上進行,--就是說,人的儀容、身體成為人自己的審美對象。考古資料告訴我們,距今三四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就出現了裸體女性雕像,如法國出土的羅塞爾的維納斯、奧地利出土的維倫堡的維納斯、意大利出土的古裏馬爾蒂的維納斯,等等。這些女性雕像在圓渾的人體輪廓中特別誇大了乳房、臀部、女陰、下腹等女性特征。它們很可能是原始宗教或巫術的產物,而非對人體儀容的純粹審美;但是其中包含著對人體儀容進行審美的成分,反映出人類早期的某些關於儀容的審美觀念。當時處於母係社會,婦女處於社會的主宰地位。突出女性特征,是當時人們所能達到的對人自身本質的肯定和確證。因而這些雕像也就成為當時所能創造的最高的儀容美。進入父係社會之後,男性成為社會的主宰,對人的儀容進行審美也隨之開始帶有父係社會的特點,即突出男性的中心地位。一般說,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現代。例如,距今約五千年前的古印度紅褐色石雕男性軀幹像,人體壯實、豐腴,從男性角度表現人的生命力,透露出男性對自身儀容美的誇耀和自豪。兩河流域的烏爾出土的裝飾性牌板中的鬥士形象,是男性神話英雄,他與兩頭公牛格鬥,顯出威武雄健的儀表,充滿著對男性力量的確證和讚頌,表現出四千年前人們的儀容審美觀念。距今約三千年前的古希臘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奧德賽》,裏邊的男性英雄如阿契裏斯、赫克托耳、奧底修斯等的英武儀容是被歌頌的對象,作者不但以讚美的口氣描寫了他們矯健的形體動作,而且描寫了他們服飾的美、包括他們盔甲盾牌的美。在荷馬史詩中也描寫了女性儀容的美,但那是作為男性欣賞的對象來描寫的,是男性眼中的美。特洛伊戰爭就是為了爭奪海倫這個美女而引起的。史詩中海倫第一次出場是登城觀戰,城頭上老一輩將領被她美的儀容驚呆了,說怪不得人們甘心忍受那麼深、那麼長的苦難,原來是為了這樣一位天仙般的“絕色美女”!此後,經過中世紀、文藝複興直至現代,西方的雕刻、戲劇、繪畫、文學等作品中,更是大量出現對人的儀容美(形體美、膚色美、發型美、服裝美、首飾美等)的描繪,從中可以窺見儀容美的曆史發展以及人們關於儀容的審美觀念的曆史變化。除了歐、美,非洲的儀容審美發展情況也很值得重視。例如非洲黑色人種、特別是女性,非常看重頭發的修飾。他們認為頭發是“生命之根”和健康、富足的象征,所以,從小就注意頭發的梳妝。非洲農村婦女大都喜歡在自己的辮梢上係上幾縷紅絨頭繩或墜上一串串雪白色的小海螺貝殼和閃閃發光的金屬碎片。城市女童的頭發愛梳成“朝天椒型”,而少女則喜歡先把頭發梳成一條條的辮子,然後根據自己的頭形和臉龐將發辮或擰在耳旁或垂在額頭。上層婦女對梳妝更是精雕細琢,為了梳製一種發型往往要花半天甚至一整天時間。近年來,為了彌補黑人婦女頭發太短、難以編梳的缺陷,發明了一種真絲發綹--用黑色絲線製成,長約40-50公分,並入真發一起編梳,可梳成小劉海、大發辮,可梳成“花籃式”、“花朵式”、“雀巢式”、“山峰式”、“水波紋式”、“寶塔式”、“卷邊式”、“鸚鵡式”、“東方美人式”等各種發型,爭奇鬥豔,美不勝收”。
以上是外國的情況。中國的情況亦大體相近,然而又有自己的特點。在我國,舊石器時代的人體雕像雖未發現,但在距今一兩萬年前的山頂洞人居住的遺址中,卻發現了一些鑽孔石珠、骨墜和獸齒,它們還用赤鐵礦染上了紅色。這些形狀相同的石珠、骨墜、獸齒聚集在一起,很可能就是類似於今天首飾項鏈之類的人體裝飾品。在新石器時代的半坡、廟底溝、元君廟等文化遺址中,還發現了許多蚌指環、綠鬆石石墜、骨笄等人體裝飾器物,在南京陰陽營文化遺址中,還發現了玉塊等類似耳墜的裝飾物。這些出土文物表明,遠在舊石器和新石器時代,我們的祖先就已注意到人體儀容的修飾美了。我國迄今所知最早的裸女塑像是遼寧省喀左縣東山嘴紅山文化遺址中的紅陶人體塑像,距今約五千年。她體態略帶曲線,且相當豐滿,已見出當時人們對女性儀容體態的某種審美追求。到商、周時代,人們對儀容美就更加注意。例如,1957年在北京平穀縣商代墓葬中發現金釧一對,金笄、金耳環各一件,說明當時已開始用貴重金屬製作首飾,並且已把儀容的修飾美同財富(貴重金屬)聯係在一起,這是進入階級社會後在人們的儀容審美觀念上打下的階級烙印。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當時已出現了銅鏡,如河南安陽殷墟發現四麵圓形銅鏡,河南陝縣上村嶺春秋墓葬中發現三麵銅鏡。古人雲:“以銅為鏡,可正衣冠。”銅鏡的出現和使用,說明當時人們的自我審美意識的發展,以及對儀容美的自覺追求。當然,這種追求中同時包含著不同社會集團和不同階級的審美觀念、審美趣味的差異甚至對立。在周代以及後來的文學、繪畫、雕刻等文藝作品中,有著大量對儀容美的描繪,為我們研究有關儀容審美問題的曆史發展提供了寶貴資料。例如,《詩經·碩人》篇中對女子儀容美有如下描寫:“碩人其頎,衣錦襞衣。……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裏的碩人指衛莊公的夫人莊薑。詩中說她身材碩大頎長,出嫁時穿著麻織的外衣,手像柔荑那樣白皙柔軟,皮膚像脂油那樣細膩滑潤,脖頸像蝤蠐那樣白嫩修長,牙齒像瓠子那樣潔白整齊,額頭像螓首那樣寬廣方正,眉毛像蠶那樣細長彎曲,而且口頰含笑,美目流盼,顯得更加嫵媚動人。從對碩人的以上描繪我們看到,當時人們對儀容各部分的美都提出了具體的標準,而且既注意到儀容外在形態的美,又注意到儀容的內在精神美;既注意到儀容靜態的美,又特別強調了儀容動態的美(媚)。《詩經》其他篇章中也有許多對人體美的描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關雎》),“佼人燎兮,舒天紹兮”(《月出》),“碩人俁俁,有力如虎”(《簡兮》),“好人提提,宛然左辟”(《葛屨》),等等。除了《簡兮》歌頌男性儀容的力之美(“碩人俁俁,有力如虎”)外,其餘都是讚揚女性體態窈窕柔美的,而且突出其動態的美,“竊窕”、“天紹”、“提提”(媞媞),都是女性之媚。《詩經》中還寫到麵色的化妝和首飾的佩戴,如《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即寫一婦人在丈夫外出行役後,不再梳洗打扮,頭上亂發如飛散的蓬草。不是因為沒有化妝品(麵膏發油)。而是因為丈夫不在家,打扮給誰看呢?再如《葛屨》中寫到“佩其象揥”,那所謂“象揥”,即是象牙所製的發飾;《著》中寫到“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乎而”,那所謂“充耳”,即耳朵上的飾物,“瓊華”,是閃著光彩的玉瑱(飾耳物)。到以後的戰國、秦漢、魏晉、隋唐、以至宋元明清,人們對儀容美越來越講究,審美追求和趣味亦愈精細。屈原《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等句,既讚賞了女性身材“窈窕”的外在形態美,又讚賞了“含睇”“宜笑”的內在精神美。長安漢墓中的“女舞俑”,體態輕盈、飄逸,反映了當時人們對婀娜有姿的女性形體美的喜愛。漢詩《陌上桑》寫美女羅敷“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孔雀東南飛》寫劉蘭芝“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曹植《洛神賦》寫洛水之神“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雲髻峨峨,修眉聯娟”,“明眸善睞,輔靨承權”,“柔情綽態,媚於語言”;《木蘭詩》寫木蘭“當窗理雲鬢,對鏡帖花黃”;杜甫《麗人行》寫春遊的唐代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為A葉垂鬢唇,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李清照詞《永遇樂》寫當年自己妝飾“鋪翠冠兒,撚金雪柳”;辛棄疾詞《青玉案》寫宋代婦女元夕“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宋話本《碾玉觀音》寫秀秀養娘“蓮步半折小弓弓鶯囀一聲嬌滴滴”;明代《金瓶梅》第二十二回寫蕙蓮“把鬏髻墊的高高的,頭發梳的虛籠籠的,水髩描的長長的”;等等。以上信手拈來的這些例子,說明我國曆代對人的儀容審美都是十分注意和講究的,並且充分表現出與西方不同的中華民族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