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虎禪道:“所以你就詐死。”
任古書道:“我不詐死,就得真死。近年來我雖浸詩書之中,但畢竟看得出來,三大供奉三個劣徒,無一不想殺我。”
他苦笑一下又道,“人到了這種地步,也實在不是滋味。”
沈虎禪瞪目道:“奇怪?”
任古書道:“奇怪什麼?”
沈虎禪道:“憑你在青帝門的武功地位,實在可以親手清理門戶,何需如此?”
任古書長歎了一口氣,道:“如果由我來清理門戶,那首先被清理的便是自己。”
他搖頭歎息:“自我專注詩書,不理門戶之後,實權已為兩個劣徒三個居心叵測的供奉奪去,忠於我的人,早被剪除。”
他苦笑又道:“至於我的武功,早因我近年棄武就文,久於疏練,等到發覺情形不妙想急加練之際,因年邁力弱,心意不專,導致走火入魔,一身武功,等於全廢了。”
“誰說高手不須苦練?越是高手,練得越苦,我這一荒疏,下場便如此。”東天青帝任古書搖頭歎息。
他這番話委實驚人,雷大先生雷肅桐得其武功之一“如意棒”,深仇大師又得其一”修羅掌”,公羽敬亦得其一“絕滅刀”,武功都有如此造詣,而他本身,居然中晚年走火入魔,失卻了武功。
“其實我這失去了武功,一半也起自於心神不定,很想將過去無謂的武功所造成的殺伐血腥驅去,心神不能一體,才致功力散失的,亦可以說有一半是自願的。”任古書這樣的浩歎。晚年的他,確在唐詩宋詞中的留連忘返,餘無他念,才致“青帝門”部下奪得大權,而武功日漸荒疏的。
“所以你故意寫下了我的名字?”沈虎禪問。
“我在五年前見過你,對你為人,有一定的了解。我裝死,要裝得像,就要有可以殺我的人,而且這人還得要肯為我報仇。我在他們監視之下,亦無法向外求助,遲早會死在他們手下,所以我先遂了他們的心願、這個幫助我的人,武功要高,至少可以敵得住他們,而且要使他們找到你,我才可以脫困。”
任古書補充道:“我設下了這道刀口,他們以為你是我的棄徒,一定會假借為我報仇的名義來找你,把你殺掉,好讓你不會回去分割他們的權勢,同時也可借此澄清了他們的嫌疑,而唯一知道你不是我舊徒的公羽敬,也不能說出真相。我就借此讓他們鬼打鬼一番。”
沈虎禪冷冷地道:“所以他們都來找我的麻煩。”
任古書笑道,“不過這麻煩你都應付得來,我沒有看錯。“沈虎禪道:“幸好你沒有看錯,不然我這條命就出錯了。”
任古書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跟你隻一麵之緣,但遇生死大難即以性命相托,也算對得起你了。”
沈虎禪靜了半晌,道:“祖浮沉既知此事,你應該要他出麵營救你才是。”
任古書笑道:“祖浮沉在‘青帝門’是我僅剩的心腹,我死後,他是下一個被翦除的目標,他自顧尚且不暇。”
沈虎禪問:“你縱橫江湖數十年,相交滿天下,其中不乏武功、才智都在我之上的好手,何故偏找上了我?”
東天青帝任古書仰天哈哈笑道:“相交滿天下,患難無一人。我今日是無權無勢無武功的東天青帝,誰來救我?”
他話音一頓,道:“我雖選著了你,實在也不該讓你知道這秘密的。”
沈虎禪道:“怕我見有機可趁,一刀殺了你。”
任古書看著他道:“正是。”
沈虎禪問道:“那你為什麼又告訴我這些?”
任古書笑道:“我一生已看錯了不少人,才致有今天,再看錯一兩個,又有何妨?”
沈虎禪笑了。
“一個人看錯了別人,次數越多,越知道怎樣才看對了人。”沈虎禪道:“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任古書笑著拉過了神色木然的任小時,道:“這孩子雖不是我的骨肉,但他卻是無罪無辜的,也不知公羽敬這狠心狗肺的家夥給他吃了什麼,弄得他癡癡呆呆的,不過近日我精研岐黃之術,給我些時日,自信還治愈得了。”
他笑笑又道,“我帶他去,雲遊四海,也望他能忘了這殺父之仇。至於‘青帝門’,我撒手不管,交給祖浮沉了,如果你要……”
沈虎禪立即道:“我不要。”
說罷,回身,向方恨少、唐寶牛道:“完事了。”
隻見門大綸和占飛虎及猿青雲仍廝拚著,沈虎禪大喝一聲。“還不住手!”
三人停下手來,見地上屍駭狼藉、連公羽敬都死了,任古書卻複活了,都停了手,不知如何是好。
沈虎禪冷冷地道:“虧三位還是公門中人,看如今‘四大名捕’,何等威風持正,你們……”
轉過頭對“東天青帝”任古書道:“讓在下等送前輩離去。”雷肅桐、深仇大師、公羽敬、簡易行、薛東鄰、魯山陰、徐赤水、丁五姑、郝不喜等雖已亡斃,但“青帝門”,“俠義堂”、“雪山派”、六扇門中仍有不少好手伺伏其間,沈虎禪要護送武功全失的東天青帝安全離開。
沈虎禪乍然接觸到那小孩任小時其白如紙的臉色,心頭也是一震,隻覺得小孩茫然烏亮的眼光,令他感到沉重。
——有朝一日這孩子長大,會不會報仇呢?
——冤冤相報,又何時方了?
東天青帝似看出沈虎禪所思,歎了一聲,道,“此事因老夫而起,當盡力化解。”
沈虎禪微微一笑,豁然道,“既然人在武林,仇殺誤會,在所難免,也不必回避了。”
東天青帝任古書微喟道:“雖是如此,若事因老夫而種下禍胎,總覺不安。”
沈虎禪淡淡笑道,“前輩急流勇退,放下屠刀,不必為這些凡塵孽緣介懷。”
轉身望向方恨少、唐寶牛:“走了。”
方恨少吟道:“天下既無有不散之筵席,也不會有打不完的仗。”
唐寶牛卻向溫柔不舍地看了一眼,走了幾步,再看一眼,又跟前了幾步,再回頭來望。
溫柔想叫住他們,櫻唇微啟,臉頰卻飛紅了上來。
那一輪明月,早已漸西,清光依然,隻不過小鎮上已平息了殺伐,又回複了寧靜。打翻的攤子、三兩張獸皮,沾滿和血跡,鋪在地上,這一切,對興致勃勃初入江湖有理想有抱負的小寒山燕溫柔來說,猶如一場夢一樣。
完稿於一九八二年四月六日清明節後一天自英麗閣十樓遷上十五樓期間校於一九八七年三月與“電影工作室”討論“英雄本色二”故事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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