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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夜晚,最後一片葉打著旋從荊棘花枝上飄落,教堂後門小園在清冷的月光下呈現出一派蕭索的枯景。
纏綿病榻多日的約翰主教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到了這時他心中已有某種預感,反倒顯得無比平靜。
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候就睜著眼一聲不吭地久久凝望窗外。
髒器衰亡可以換上人造的替代品,可是當這種方法都不管用的時候,人類還是抗拒不了死亡。
多年之前他就開始更換髒器了,他從死亡那裏爭來時間,最終還是要歸於那裏。
脾氣變得更加古怪的主教大人拒絕醫護人員留在他的房間,似乎相比同類的照顧,他更加信賴智能護理機器人。
按時喂藥,注射針劑,按摩肌肉,更換床單被褥和衣褲,調控室內溫度……
機器人把工作做得很完美,隻除了不會和老約翰交談。
在他心愛的教堂中寂靜地告別這個世界,老約翰覺得這樣也不錯。
所以,當小孕人帶著女兒來探望主教的時候,老約翰的美好願望破碎了。
再過兩個星期就滿一歲的小塞維利亞興奮地推著學步車在主教房間橫衝直撞,所過之處乒乒砰砰不絕於耳,間或響起護理機器人的碰撞警告。
主教陰暗的房間,幾十年都沒有今天這麼熱鬧,躺在床上苟延殘喘的糟老頭子終於忍無可忍地咆哮——
“看在聖母的份上,我是個要死的人了!你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難道就不能讓我再多活兩天?不能嗎?好吧好吧,我現在就死,我現在就死你們高興了嗎……”
小孕人忽然站起關掉護理機器人,主教瞪大了眼巴巴看著他毫不羞愧地對被欺負的可憐老人笑了笑,然後從容淡定地坐回床前的椅子。
警告聲戛然而止,護理機器人保持著一個揮手走動的姿勢靜止在那兒,小塞維利亞完全把它當成目標,控製著學步車朝兩條剛硬的合金腿發起一次次攻擊。
“……”主教灰白的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一時也不知該繼續怒吼還是擔心那個粉嫩嫩的娃娃。
雖然學步車有保護裝置能防止孩子在碰撞中受傷,但是也不能就這麼放任她冒險吧。
小孕人根本不擔心,或許他一點也沒猜到主教此時心裏所想,他真誠地注視著老人,輕聲問,“我很抱歉,主教大人。我隻是想知道……那座墓裏到底是誰?”
事情的起因是,小孕人帶著女兒從西斯回來的那天,主教把他帶到教堂墓園一座新近下葬的無名墓前,告訴他有空來這裏看看。
有空來看看?
看一座無名墓?
事情透著說不出的怪異,小孕人繞著那座墓轉來轉去,甚至扒在十字墓碑上前後左右仔仔細細地找了三遍,都沒有得到一絲關於墓主身份的線索。
為什麼,主教要告訴他這座無名墓呢?
為什麼,主教要他有空來看看呢?
為什麼,墓碑上不寫名字呢?
小孕人當即提出疑問,不過約翰主教什麼都沒說。
倔強的約翰主教三緘其口。
那件事,被小孕人擱在了心上,可隻要主教不鬆口,小孕人就隻能忍受著好奇和困惑的折磨,甚至一天天開始胡亂猜測事情的真相。
主教病倒後,小孕人暫停了向主教打聽關於那座墓的事,小孕人想著一切等主教身體好些再說吧,等主教恢複了再好好問他吧。
醫生一次次皺著眉離開教堂,主教把醫護人員趕出房間,主教給教堂裏的工作人員放假,讓他們鎖上教堂大門回家休息……
“會有人通知你們來給我收屍的。”主教的話太過驚悚,那些和主教共事多年的人刹那間臉色蒼白。
直到那時,小孕人才意識到,如果主教再不說的話,可能這個秘密就要被主教帶進墓裏成為永遠的秘密了!
墊著又厚又軟的大靠枕,約翰主教靠在床頭,抿緊了幹癟的嘴唇麵帶慍色地沉默著。
小孕人抱過女兒輕輕拍了拍淘氣的小家夥,孩子趴在孕人爸爸的懷裏睜大奇異的雙色眼眸瞧著床上顯然不高興的老人。
小孕人垂下眼,低聲道歉,“主教大人,請您原諒雅麗兒,她隻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是我讓她這麼做的。”
這麼做的目的隻是想知道那座墓裏埋著的到底是誰!
老約翰艱難地轉動眼珠子掃視一眼遍地狼藉,他在小孕人的話裏捕捉到什麼,忽然重重咳嗽一聲,用古怪的目光盯住小孕人,“你……剛剛叫她什麼?”
“雅麗兒。”小孕人回視老人的眼,解釋道,“是‘亞力’的變音。”
塞維利亞是琉卡上將給女兒的名字,小孕人給女兒的小名是雅麗兒——
用以紀念某個純爺們……
約翰主教忽然笑了,扯動嘴角露出一個看上去滿是皺褶的笑容,咳了幾聲,啞著聲音慢慢說,“你想知道……那是誰的墓?好吧,我告訴你,那下麵埋的,是一個……孕人管家,叫尚。”
眼淚頓時掉下,盡管之前心裏隱隱已有預感,可當親耳確定的時候,小孕人還是抑不住湧上心頭的悲傷。
約翰主教語調平淡地講述著:“我把他弄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深度昏迷,那之後一直都是那個樣子……他感覺不到疼痛,最後的時間裏都很平穩,他應該……在做一個很好的夢……”
主教沒有提自己是怎麼把那具殘破的軀體帶到教堂的,也沒有描述當他把小孕人住進教堂的事講給深度昏迷中的人聽後,本以為不會再有起色的生命體征監測數據居然有了驚人的上升!
隻是,他實在傷得太重,情況沒有持續好轉,反而把他最後所剩的生命力消耗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