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史論,分申案由、講道理、擺證據、明罪責、議危害、挖根源六步進行,筆筆揮灑,層層翻駁,文句警策,新意頻出,充分顯示了蘇洵嚴密的邏輯思維和獨到見解,表現了蘇洵文章縱橫開合、鋒利雄辯的特色。
■ 妙評
議論精明而斷製,文勢圓活而委曲。有抑揚,有頓挫,有擒縱。
——清·唐德宜《古文翼》卷八
鑾江雲:“前段分三小節,提申、覆申。”覆申處,“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一句,一篇大主意。後段分二大節。承前段,先理論極其意,後證論實其事。但證論實其事處,分三小節。前小節主就國勢言,後小節主就臣職言,中間插筆,略辨管仲臨死之言之信偽。此是篇之文體,持論正確。以齊亂坐實管仲,固是深文。然咎其不能薦賢,自是正論。此老泉文之醇者。仲勸公忽用三子,後卒致亂,人皆服其先見。此獨責其不能舉賢自代,翻進一層。筆如老吏斷獄,一字不可移易。
——日本·石村貞一《纂評八家文讀本》卷五
■ 辨奸論(蘇洵) ■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①。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誌,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②。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誌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複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夫麵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③。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麵,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④?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⑤。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歎,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於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注釋】
①礎:柱子下麵的石墩。
②忮(zhì):嫉恨。
③澣(huàn):同“浣”,洗的意思。
④彘(zhì):豬。
⑤慝(tè):邪惡。
【鑒賞】
這篇文章最早見於邵伯溫所寫的《邵氏聞見錄》,其中說道:“《辨奸》一篇,為荊公發也。”蘇洵在王安石實行變法之前三年便死了,故學術界認為本文顯係偽托,冒蘇洵之名以攻擊王安石。
全幅文章,采用對比映照的手法,以古論今,抓住王安石“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麵,而談詩書”等“不近人情”的行為,斷定王安石是大奸大惡之徒,必然亂國禍民,表達了作者對王安石其人其事的厭惡、否定之情。
不過,平心而論,本文多論斷而少事實依據,雖說是“見微知著”,但總給人以牽強附會、強詞奪理之感。這種近乎人身攻擊的主觀臆斷,說得又如此武斷、尖刻、嚴重,不論是針對誰,恐怕都不夠妥當。而將本篇選入《古文觀止》,似乎也有其欠考慮之處。
■ 心術(蘇洵) ■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製利害,可以待敵①。
凡兵上義;不義,雖利勿動②。非一動之為利害,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
凡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氣,既勝養其心。謹烽燧,嚴斥堠,使耕者無所顧忌,所以養其財③;豐犒而優遊之,所以養其力;小勝益急,小挫益厲,所以養其氣④;用人不盡其所欲為,所以養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懷其欲而不盡。怒不盡則有餘勇,欲不盡則有餘貪。故雖並天下,而士不厭兵,此黃帝之所以七十戰而兵不殆也。不養其心,一戰而勝,不可用矣。
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智則不可測,嚴則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聽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後可與之皆死。
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而後可以動於險。鄧艾縋兵於蜀中,非劉禪之庸,則百萬之師可以坐縛,彼固有所侮而動也⑤。故古之賢將,能以兵嚐敵,而又以敵自嚐,故去就可以決⑥。
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後可以舉兵,知勢而後可以加兵,知節而後可以用兵。知理則不屈,知勢則不沮,知節則不窮。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後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養技而自愛者,無敵於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製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