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南寧那天,家裏全部騰空了。立蕙母親去總務處辦最後的手續,留下父親和立蕙在家作最後的打掃。將剩下的雜物清倒後,父女坐到陽台上休息。立蕙一杯水還沒喝完,就望見母親戴著草帽的身影遠遠地從芒果樹枝交蔽的馬路上時隱時現,慢慢移近。穿著背心,正在擦汗的父親幾乎和她同時看到了母親。他歎出一口長氣。立蕙突然感到很難過,一下就哭了起來,說:爸爸,我好怕,我不想去廣州!爸爸蹲下來。她看到他濃黑的眉毛下那雙幽黑的眼裏閃爍的淚光。爸爸握住她的手臂,輕輕搖了搖,說:爸爸也不想去。但爸爸很愛你啊。他說著,取下眼鏡,低頭揩了揩眼睛。她上前抱住他的腰哭出了聲。她從沒懷疑過爸爸對她的感情,卻在很久很久之後,才明白那天他話裏的意思。
在何叔叔尋到暨大校園裏的那個早春,十九歲的立蕙已經明白,何叔叔不僅隻是錦芯的爸爸。這讓她對父母當年將她帶到廣州來的決定,生出前所未有的感激。她在這個龐雜浩大的城市裏無聲無息地安全生長。廣州跟南寧一樣,到處可見芒果樹和冬青牆,不同的是,這裏再沒有人會讓她想要躲到它們的蔭影裏。有很長一段時間,為了這樣美好的解脫,她總忍不住想去扯幾張芒果葉子。那斷枝處流出的粘漿被她的指尖拉扯出細細的幾條長絲,確認著解脫的歡喜。立蕙升學時考進華南師大附中。那是省重點中學。她成了住校生,在周末才坐公車回在珠江南岸的家,連鄰居都不認識。用了一兩年的功夫,她在學校裏有了新的朋友。
何叔叔在一九八六年初夏的廣州突然出現。立蕙像廣州城裏的年輕女孩那樣,穿著高第街上買來的港澳風情的亮閃閃的化纖套裙,說一口地道的廣州口音的粵語,完全甩脫了南寧白話那些粗咧的尾音。像身邊的同齡人一樣,她在蒙蒙的清晨早起背英文單詞,心下確認自己的未來是在大洋彼岸。何叔叔等在她去往食堂的道上,由立蕙的同學將她領到自己麵前。他穿著一件半舊的白色的確良短袖襯衫,裏麵的背心清晰可見。一條灰色的確良長褲,手拎一隻黑色人造革提包,腳下是雙深棕色泡沫塑膠涼鞋。在這個男士流行穿各式花俏襯衫、時髦T-恤的城市,何叔叔的這身打扮,就像出入城裏火車站的那些來廣州淘金的外地人。他看上去比過去略胖了些,頭發明顯花白了。他的胡子剃得很幹淨,微微露出的末梢卻已染白,腰板也不像過去那樣挺拔。立蕙覺到些許心酸。她在正午的陽光下靠近了看他,心下一陣驚慌。開始變老的何叔叔,四下豁開的邊,讓真相的核心顯現:她是越來越像他了。立蕙扯緊書包帶子,雙腳並攏。她覺得她隨時都可能哭出來,趕緊咬緊嘴唇,整個心思都在對付胸腔裏那緩慢上湧的酸楚。
何叔叔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都長這麼大了?立蕙直直地看著他,微微挪了挪腳。你還認識我吧?他又問。她沒響。何叔叔很輕地歎口氣,說:我是錦芯的爸爸。我出差來暨大開會,聽說你在這裏上學,錦芯讓我來看看你。十九歲的大二女生立蕙聽懂了這裏麵的邏輯。那心酸已經到了喉管。她輕聲回著:謝謝你們。何叔叔接著說:變化太大了,你看,錦芯的奶奶都去世了。立蕙“哦”了一聲,她覺得該安慰他,卻不知說什麼好。何叔叔低下頭,從包裏掏出個牛皮紙袋,打開從裏麵拿出的印著灰白格子的手帕。立蕙看到一隻玉鐲被遞到眼前。她下意識地將雙手背到身後。何叔叔將手鐲遞得更近了,溫和地說:這是錦芯奶奶留下的。何叔叔這麼遠來看你,沒有什麼可以送給你,留著作個紀念吧。
立蕙剛伸出手,又立刻縮回來,囁嚅著:這太貴重了,留給錦芯吧。何叔叔一把握住她的手,這個動作非常突然,立蕙下意識地有點抵觸。何叔叔點點頭,示意她放鬆。立蕙的手掌攤平了。何叔叔將玉鐲放到她手中,又將她的五指推回,讓玉鐲留在她手心裏,輕聲說:錦芯也有。立蕙一愣,想問那是不是一對,卻沒敢開口。她將手心打開,移近了看。那是一隻蛋清白的玉鐲。她不識玉,隻是看到這手鐲是那樣通透晶瑩,上麵還有細微的刻案,心下生出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