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3)

在市政廳注冊結婚時,立蕙入鄉隨俗地在自己的名字前冠上智健的姓,心裏有奇妙的安然。兩人隨後雙雙讀下博士。智健先在矽穀找到工作,立蕙去馬裏蘭大學做了兩年博士後,才來到矽穀和智健團聚,安下家來。他們在結婚六年後,才迎來了瓏瓏。在他們婚後的生活中,何叔叔再不曾被提起,任何可能通向那個核心的話題,都會被智健轉開。以致立蕙有時會想,智健是不是已經將她生活裏的那道折線忘記。

你想起他們了,是嗎?智健又問一句,沒等她回答,他又說:你知道我看著瓏瓏,常會想到什麼?立蕙搖頭,瞪大眼睛等他的話。我常會想,那何叔叔會怎麼掛念你。那種感情,到成為父親之後,我才有感同身受的體會。如果他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他沒到學校找過你……不要再講下去了--立蕙打斷他。這麼多年,他不曾跟她提過她倒到他心裏的那些秘密,這時卻突然這樣說出來,立蕙有些意外。智健蹲下來,將手搭到她肩上,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掛念他,你該去找找的。如今父母們年紀都大了。你看,你爸爸都再也不能來了。立蕙盯著智健,自語般地說:你真的覺得我該去找他們嗎?智健湊近來,看著她的眼睛,說:如果你心裏想的話,那就該找。到我們這個年紀,看顧自己內心其實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對吧?立蕙輕輕地擁住智健,沒有再說話。

立蕙那天夜裏無法睡安穩。她的腦袋裏並沒有清楚的影像,卻有不停飄閃的白色光芒。她雙眼閉緊,光標仍一刻不停地穿梭著。智健的話粘著飛鏢在她耳中亂竄。她悄悄起身,披衣下到一樓書房,抬眼看鍾,已過淩晨三點。

距何叔叔到暨大交給她手鐲的一九八六年初夏,二十五年過去。立蕙從十一歲起離開南寧,就再沒回去過。跟小時同學的聯係早已中斷。唯有一次,在母親來美探親時,她聽母親提到過去農科院的好些子弟也來了美國。母親說出那些孩子的名字,立蕙大多都覺得印象很模糊。母親一圈說下來,就是沒有提到錦茗和錦芯兄妹。立蕙想了想,作出很隨意的樣子,對母親說:聽講那個能幹漂亮的錦芯早在八五年就到了美國呢。母親幾乎沒有猶豫,馬上說:那個妹崽很厲害的,可以講是才貌雙全啊。聽說在伯克利加大讀了化學博士,發表過好多論文,還有專利發明,好像就在舊金山灣區一家很大的製藥公司當高管。立蕙沒有接母親的話,她不願意知道,母親是從哪兒“聽說”的。她想起來,何叔叔那次到暨大,他也是由著“聽說”尋來的。

立蕙想,錦芯既然發表過學術論文,還有專利,她的信息就一定能在網上查到。她上網將“錦芯何”“伯克利加大”這兩個關鍵詞打入Google,滿屏的條目跳出來,果然發現有位“錦芯”在化學、製藥學術刊物上發表了不少論文。立蕙快速往下拉著鼠標,很快尋到錦芯的最新信息:錦芯目前在位於南舊金山市的大型上市生物製藥公司“海灣藥業”任中心實驗室主任。立蕙小心抄下了海灣藥業公司的電話號碼和電子郵箱。

第二天下午,立蕙從辦公室往錦芯公司打電話。第一聲振鈴聲響起,她感到手心有些發粘。立蕙迎著光抬起手,好像看到在廣州的路旁扯下芒果樹葉時,那些被流漿繞上指尖的絲絲縷縷。那鈴聲振響到第五聲,留言機響了,立蕙立刻按下“0”,電話轉到公司前台總計。男接線員問過下午好後,立蕙說她想找何錦芯博士。接線員馬上說:哦,出於培訓需要,我們下麵的對話將會被錄音。立蕙一愣,問,哦?什麼培訓?接線員耐心地說:顧客滿意度方麵的培訓。在美國,未經當事人同意而錄音,屬違法行為。偷錄下來的錄音材料也不可為法庭采用,因此除警方外,錄音前都會明確通知對方,要取得雙方同意才能錄音。雖說這類情形在跟商業公司打交道時會遇到,可聽到錦芯公司的總機前台說要將他們的對話錄音,立蕙還是有點不適。她有些勉強地說:那好吧。接線員說:謝謝你的合作,我能幫你什麼?我想請你轉告何博士,我是她失去聯係多年的親戚,請她方便時跟我聯係。接線員熱情地說:沒問題。立蕙留下自己的姓名和手機號碼,讓接線員轉告錦芯。

在立蕙給錦芯打去電話的第二天早晨,她的手機裏跳出一個陌生號碼。立蕙看到那650的區域號,想到很可能是錦芯的回電,心急跳起來。她摁下接聽鍵,就聽到:喂,喂,是立蕙嗎?我是葉阿姨。立蕙猶豫著,想不起葉阿姨是誰。那聲音輕下來:我是何伯母。一個停頓,立蕙聽到呼呼的風聲。沒等她回過神來,又聽到一句:我是何錦芯的媽媽--非常安靜的女聲,北方口音的國語。立蕙回過頭,看到記憶的池塘裏急速地竄出一條高高的水柱。

噢,我是立蕙。何伯母,你好!立蕙應著,看到那條水柱應聲倒塌,在水麵上濺出大麵積的水花。錦芯她好嗎?何叔叔呢,何叔叔還好嗎?她想將這最後一句說得隨意輕鬆些,可聽起來卻咚咚作響,令她的心隨著那響聲越抽越緊。

等我們見麵再細談--葉阿姨的聲音更低了。

立蕙抬起頭,看到高高木架上盛開著各色指甲花的鐵網吊籃,稀疏有致地隨風微微搖擺。它們在加州初夏明豔的陽光下,橫陣縱行地一路掛到露台深處,將灰藍色的空間染出點點明豔,倒映在明淨的玻璃台麵,變出一片柔和迷幻的彩色,讓她本來忐忑的心境安靜下來

立蕙提前了近二十分鍾到達,這在她是少有的。她從公司裏直接過來,因為不知道這個會麵需要多長時間,特地告了兩小時下午的假。

闊大的硬木露台有台階直通海灣邊淺淺的沙灘。沿著海灣微微曲折的岸線,拐過一叢高大的桉樹林,遠處的高爾夫球場上有零星人影。更遠處是舊金山國際機場的跑道。不時有大小不一的飛機在前方海灣水麵低空掠過。另一側,長長的海灣大橋如一條細柔的白線,將海天的混沌隔出層次,使周圍的風景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