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鬆酥脆的烤三文魚在立蕙的嘴裏正融出油香,她喝口水,說:我沒見過我媽寫毛筆字啊。葉阿姨的嘴角掠過一絲苦笑,說:哦,是嗎?那該是你出生前的事了。你媽媽和錦芯爸爸他們一起到融水苗族自治縣的大山裏搞“四清”,你媽媽在那裏跟何叔叔一起練的毛筆字。跟何叔叔學練毛筆字?立蕙將叉子定在盤裏,問。葉阿姨沒答話,自顧著往下說:何叔叔的曾祖中過舉,早年是桂北興安城裏的耕讀世家。你將來有機會去興安,到靈渠走走,那裏還有何家的牌匾。何叔叔的毛筆字一向寫得非常好。抗戰勝利後,四六年初那樣吧,我們全家從昆明出來,要回老家西安。一路走到桂林,我就是被何叔叔的字留下來的。說到這兒,葉阿姨輕笑了一下。我家裏逃到桂林時,臨時租在何叔叔家的大宅子邊,就在中山路十字街拐角上,當年是桂林最熱鬧的街市,一排排的桂樹,飛揚的塵土。我那時在讀初中,差不多天天去錦芯爸爸家裏看錦芯爺爺寫字。立蕙屏住呼吸,見葉阿姨低下頭,慢慢地用叉子攪著盤裏的麵。她想了想,說:我小時候聽說你都回北方了,讀了大學後又專門到廣西來跟何叔叔成家的。葉阿姨點點頭,說:是啊。唉,人的一生,有時就決定在“一念”。很多現實的困難,比如生活習慣,風土人情,性格差異,年輕時不會想的,直到碰到很多困難。說到這裏,葉阿姨突然停下來,說:你看我扯遠了。我是講,你媽媽和我們家何叔叔,那時都在融水鄉下的工作組裏。你媽媽業餘跟何叔叔一起練字。我65年冬天到柳城去支教--哦,這些廣西地理……葉阿姨看看立蕙。
立蕙點頭,說:我有點概念。那是柳州地區的一個縣吧?葉阿姨點頭,說:是的。我在柳城的事情辦完了,那裏去融水很近,正好柳城教育局有車去,我跟過去看看春節後就沒再回過南寧的何叔叔。我是在那裏看到你媽媽的字的。說到這兒,葉阿姨停頓一下,很深地看了立蕙一眼,想了想,說:那些字堆在苗寨生產隊破爛的辦公室裏。辦公室在簡陋的竹樓上,樓下養豬,很臭,但風景非常好。真是層峰疊障啊,深淺不一的黛藍,墨綠的鳳尾竹擁到竹窗前,再遠處是苦楝,那是畫都畫不出來的美。所以聽人講“桂林山水甲天下”,我就說,那樣的山水風光,廣西到處都是,更美的都有。可惜絕大多數人根本無緣親近它們。我看著竹窗外的景致想,在這裏練字的感覺肯定非常奇妙,簡直就是給山水畫卷題墨。你媽媽很有靈氣。我看了她很多字。將那些寫在報紙上的字鋪開看,真是進步神速。我就想,可惜她沒有碰到錦芯的爺爺,若跟了他老人家學,憑她的資質,會出息成個大書法家的。你在那裏碰到我媽媽了?立蕙很輕地問。葉阿姨苦笑了一下,嘴角不經意地一撇,表情就冷了,說:我隻在那兒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沒有見到你母親,隻見到了她很多的字。很多--葉阿姨又強調了一句。你說你沒見過你母親寫毛筆字,嗯。後來回城了,很快文革開始,你又出生了,她可能再也沒空,大概也沒心情再寫大字了。
立蕙看到一個巨大的問號,被葉阿姨看似漫不經心地掄成了一個完整的大圓。立蕙瞪著眼睛,清楚地看到自己家庭樹上的所有枝丫,如何從那個圓形的樹結上生長出來。她如果像瓏瓏那樣也來給自己畫一棵的話,那樹底下坐著的,會是她,錦芯和錦茗--她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妹。她比瓏瓏幸運些--這個想法跳出來,立蕙搖搖頭。她知道,若按美國式的嚴格要求,錦芯錦茗該延出一條長長的折線,連到另一棵家庭樹去。
葉阿姨切著雞肉,說:如今我倒天天會寫一陣毛筆字。這跟人家練太極練瑜伽是一樣的,能讓心靜下來。特別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一直寫一直寫,那些煩惱好象真的能隨黑黑的墨跡流走。葉阿姨停了一下,又說:你媽媽現在年紀大了,時間比較多,讓她寫寫大字,會很有益的。立蕙想到母親如今為了照顧父親,連單位裏組織的各種旅行團也不參加,每天陪丈夫散散步,買個菜,偶爾串串門,傍晚跟老同事們聚在水泥地上跳舞,看不出有什麼煩惱。就是說到丈夫的病,她也總是說:你爸能吃能喝,體檢指標比六十左右的人都好,我怕還活不過他呢。癡呆點怕什麼?我不癡呆就行了,可以服侍他。隻要他活著,就是個伴。你不要想象照顧他是苦,等你老了就懂了。這樣說來,如果練字是寄托,大概母親如今真不需要了。
葉阿姨擱下刀叉,說:我已經吃好了,你慢慢用。立蕙看到葉阿姨碟裏還剩下三分之一的麵,幾片雞塊。葉阿姨接到了她的目光,敏感地回應說:剩下的我打包帶回去。立蕙這時也將盤裏的食物吃完了。侍應生過來收拾盤盞。立慧和葉阿姨又點了咖啡。
咖啡很快送來了。葉阿姨一邊往咖啡裏加著奶和糖塊,一邊問:你看上去隻有三十多歲的樣子,生活一定過得很順利。你上班嗎?立蕙呷了口咖啡,笑笑說:謝謝葉阿姨。唉,我如今連鏡子都越來越不敢照了--葉阿姨趕緊擺手,嗔怪道:瞎講!你這麼年輕,這想法要不得。中國老話說的“相由心生”,一點不錯。心態最重要。立蕙說:真是太忙亂,總覺得累,憔悴得很。葉阿姨“哦”了一聲,說:要多運動,又問:你如今在做什麼工作呢?立蕙答,我在半導體公司做芯片成品率優化方麵的研究--她不知葉阿姨是否聽得明白,口氣有些猶豫起來。葉阿姨抬眼看她,說:女孩子做研究工作很好的。好多年前,我聽到他們談起過,說你也來美國了,在念博士。立蕙一愣,想問“他們”裏有何叔叔嗎?轉念卻說:那時候年輕,沒多想,就一路讀下來了。她看向遠處的聖馬刁大橋,那沉沉一線通向彼岸--是何叔叔跟她說的,將來到美國去,長見識,她就來了。何叔叔不說她應該也會來的。那時的廣州,年輕學子們的人生目標是要到國外深造。但何叔叔那年如果沒有告訴她錦芯已在美國念博士了,她未必真會明確決定要念下博士。錦芯一直高高地在前頭,特別是那個夏天,在高高的台階上,她認出了錦芯的身份後,錦芯最終變成親切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