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3)

樹下紅磚台外是一片窄長的草坪,台階下有個不大的泳池,上麵蓋著墨綠的帆布,想來已經有一陣沒人遊過了。泳池邊有個小木亭。滿目的清涼由嫩綠墨青到黛藍,漸次遠去。偶有幾聲鳥鳴,襯出山間的寂靜。泳池的側邊,台階下有棟小木屋式的低矮平房,錦芯指著那屋子說:我爸生前住在那邊。立蕙順著錦芯的手勢望去,想,何叔叔的遺物大概都鎖在那裏麵了。

這裏真迷人,立蕙由衷地說。錦芯搖搖頭,苦笑說:我打算將它賣了。立蕙一愣。錦芯望向泳池,說:我們01年搬進來的。青青那時還沒上初中呢。爸媽幫帶著孩子們。爸在下邊開有一大片菜地,每天在從早到晚在那裏忙不完。四季新鮮瓜菜沒斷過,同事和朋友幫著都吃不完。唉,現在全荒了。這前後院的很多花果植物也是老爸種下的。花木下插著他寫了拉丁、英文和中文名稱的植物名牌,給孩子們學認植物用。現在這些花木隻得靠請花工來維護了。那時每天傍晚下班回來,很遠就能聽到院子裏孩子們的笑聲,到處暖烘烘的,那真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當年買下這個地方,就是想,我們在美國是第一代,將來這兒就是孩子們的老家了。孫輩們也回來,四世同堂,多好啊。錦芯說著,目光和立蕙的相遇,淒涼地一笑。

沒等立蕙開口,錦芯又說:我現在每次車子一進大門,都會害怕下車。立蕙放下手裏的三明治,難過地看著錦芯。這山裏太靜了,臨著海灣,背靠太平洋,霧說來就來,特別是傍晚時分。那種靜,很象那種黑白片裏棄荒的老園子,我的眼裏有時真就是滿眼黑白的兩色。錦芯轉過頭,抬眼望著身後的房子,眼神染上了憂傷:這空闊會放大曲終人散的淒涼。我媽媽總是等我的車一進院子,就迎出來,問長問短。其實她是個寡言的人,小時在家裏,她和我爸經常可以一天不講一句話。如果按美國人說的,你都可以懷疑那是一種冷暴力。到了晚年,她才好多了,這你也看到了。可見她那樣天天迎等我,有違她天性,讓我真難過。立蕙輕握一下錦芯的手腕,小心地說:如果孩子們在身邊,或許會好些?錦芯搖頭,說:孩子們還是早點離家好。他們都成熟懂事,特別獨立。我就是明天離開這個世界,對他們都是放心的。哎,連生命都是曾經擁有,不用執著了。

立蕙嚼著三明治,想著錦芯的話,有點走神。你喝茶。錦芯給立蕙倒了茶,遞過來,靠回椅背上,竟有些輕喘。立蕙忙說:我自己來,你別太累了。錦芯說:沒事,我這是高興的。立蕙喝口茶,說:你看上去比我想象的好,讓人放心多了。錦芯盯她一眼,說:我媽都跟你說了,是吧?立蕙小心地點頭。錦芯搖搖頭,說:我昨天剛拿到最新的指標,不是特別好。現在一周透析一次,上班還頂得住。但半年內很可能要一周兩次了,那會很辛苦。活到這份上--錦芯聳聳肩。

立蕙剛要說話,錦芯馬上擺手,示意她打住,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立蕙沒理會她,說:我親眼看到我同事從透析到腎移植,做得很成功。現在看上去跟大家沒兩樣,工作、旅行、運動--錦芯微笑著打斷她:你說的這我都明白。哎,別老說我,說說你自己?聽我媽說:你先生和孩子都特別好。有照片嗎?給我看看?立蕙說:你等等。說著起身進客廳,從錢包裏抽出全家合影,出來遞給錦芯。

錦芯接過照片,專心地看著,過程長得讓立蕙意外。錦芯將照片遞回時,說:真是好看。你先生看上去很麵善,肯定特別體貼。立蕙笑笑,沒接她的話。錦芯又說:瓏瓏這孩子長得那麼精神,一看就特別聰明乖巧,聽我媽說他還學唐詩呢。你真該多生幾個。聽立蕙搖著頭笑出聲來,錦芯神情認真地說:我是說真的,我都後悔沒再多生兩個。立蕙一愣,笑說:我可沒你那麼能幹。我念書特別辛苦,到了考慮生孩子的時候,年紀已蠻大了。她沒有告訴錦芯,最要緊的是,她曾經那麼不能肯定,生養孩子是不是自己真實的心願。

我不是能幹,是有決心。如果老大是兒子,也許我就隻生一個,最多兩個了。我就是想要生個兒子,錦芯說著,手按到茶杯上,轉了轉。見立蕙驚異地張開口,錦芯有點得意地抬抬眉,說:這跟重男輕女無關。我母親從小就盯牢我說:你要特別努力,要自立,自強,要有自己立身的本領,凡事要靠自己。可從沒聽她跟我哥說這樣的話,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你是女孩,你要記得,如果你將來要過得好,就不能有靠男人的念頭。這種話那時候聽了特別難懂。我們父母那輩離婚是絕少的,男女都工作,到處宣傳的不都是“半邊天”嗎?什麼叫靠男人?我根本聽不懂我媽講的什麼,聽多了還有反感。後來結婚生孩子,我就想,我一定要有個兒子,我要看看一個男人的前半生是怎樣的,跟我的會有什麼不同。為了一念,我一口氣生了三個。懷老大時,我還在伯克利讀博,挺著大肚子去答辯。唉,你沒看過我哭的時候。多虧有爸媽一路幫著。今天回想自己那些年的執著,其實是沒意義的。可你不經過,就不能走出來。

她又提到“執著”,立蕙走神想。看到錦芯雙手抱臂,縮著肩膀,立蕙觸了一下茶壺,水還是熱的,說:水還很熱,你也喝點茶?說著將茶點盒打開,說:這日本店的茶點味道很淡,送茶很好。錦芯說:我現在隻喝清水,讓內髒的負擔輕一些。說著,給立蕙的杯裏加了熱水遞過來。立蕙呷一口,說:這是上好的普洱呢。錦芯笑笑,說:誌達留下來的。他還特別愛喝功夫茶。可惜我沒那耐心,也不會弄,隻能給你泡茶喝。他有套很特別的台灣檜木茶台,過去夏天裏常招朋友來這裏一邊燒烤一邊喝功夫茶。我後來把那茶台送人了。

我聽葉阿姨說了誌達的事,太意外了。英年早逝,真讓人難過--立蕙小心地說。錦芯聳聳肩,幅度很小,卻帶著輕慢。立蕙不願意想到“輕慢”,卻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錦芯這肢體語言。錦芯隨即說:你原來一直以為你乘的是一艘航空母艦,哪裏曉得它會將你載到暴風眼中拋離。我媽媽這一輩子,比她的同齡人經曆過更多的風浪,但跟我麵對過的風浪比,她那不過是小浪花。這些是讓我在夜深人靜時想起來,真的很為我的兩個女兒擔憂。

立蕙一愣,輕聲問:你,好像在說誌達?錦芯點頭。他那麼出色--立蕙小心地加一句。錦芯將盤子疊起來,往立蕙的杯裏加水,說:人生是一個長跑啊。他就算真是一艘航空母艦,也不見得隻有一個前行方向。見立蕙端著茶杯不動,錦芯抬眉說:你喝了,要不水涼了。這個故事太長了,要慢慢講。

我認識誌達,噢,他姓袁。那是82年寒假,在北京開往南寧的五次特快上。我那時在北大剛讀完第一學期,對北方的幹燥寒冷、粗淡食物很不適應,特別想家。期考一完,當晚上就爬上火車。我們二中一起到京的同學,隻有在北航的兩個早早買到了硬座票。他們帶我們五個同學用站台票混上車。火車開動前,過道裏已水泄不通。本想大家輪流換著坐坐,可一上車,要挪身都很難。我們給擠在車廂連接的地方。以前老聽人講文革大串聯火車上的慘狀,我們肯定跟那一差不離。除了行李架上沒躺人,座位下都有人鋪開報紙在睡。一路站到鄭州。大站嘛,下車的人多,我們才可以走動起來。嗯,這時就碰到誌達了?立蕙試圖讓氣氛活躍點,插了一句。錦芯攤攤手,說:嗯,沒有懸念。立蕙笑笑說:我在廣州讀書,家也在那裏,寒暑假高峰期不用擠火車,但外地同學很多,火車上擠出感情的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