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立蕙幫錦芯收拾好茶具盤碗,一同往屋裏走去,看到錦芯的步子有些飄。她們回到起居室,落座到沙發上,發現原先合著的花苞微開了,馥鬱的香氣陣陣飄來。錦芯坐在單人沙發上,低頭喝水,神情有些悲戚。說這些往事讓你傷心的,立蕙不安地說。別,錦芯打斷她,說:我沒有機會跟人說這些的,我很願意跟你說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當然不介意,立蕙忙說。隻是,你今天回頭看,是不是後悔讓他回去了?錦芯放下杯子,微眯著眼睛,有些猶豫地說:讓或不讓,在這裏是偽問題。
聽葉阿姨說他後來就生病了,創業是非常辛苦的--,立蕙小心地說。錦芯靠到沙發上,直視前方牆上的畫,哼了一聲,說:他的辛苦還不在那種地方。一個停頓,她側過臉來看著立蕙,又說:他--,立蕙注意到錦芯的嘴唇有些發白,正想安慰,就聽得錦芯說: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包括我媽。其實在誌達死前,我們已經在鬧離婚。
立蕙一下坐直了。錦芯盯著她,說:當然是他提出來的。這種事不新鮮,是吧?我恨的就是這種不新鮮。錦芯冷笑一聲。立蕙點頭,又搖搖頭,說:海歸圈裏的這種故事確實不算少,可你說的是誌達,這--錦芯打斷她,說:永遠不要相信自己會是那個例外。Why not him (為什麼不是他)? 世世代代,這惡俗的世界,惡俗的人生。立蕙心下一個“格噔”,不敢看錦芯的眼睛。
過去他們總說海歸如何全軍覆沒,回去一個倒一個。我完全聽不進去。不是身邊沒有這樣的人和事,而是太多了。那些家夥離開中國十幾二十年,在美國這種上班誇誇女同事衣著漂亮,隻要語境語氣稍有偏差,就可能被告發是性騷擾的國度待傻了,回去麵對一個沒有底線的花花世界,你能期待什麼?但我以為我認識的誌達不是“他們”。那個雪地裏精誠所至的書呆子,三個孩子的父親--按美國人講的,彼此真是blood and flesh(自己的血和肉)了,他怎麼可能會那樣?而且他之前跑來跑去,幾年下來平安無事,也證實了我的想法。但它還發生了。你猜他怎麼跟我說的?他說:這並不矛盾,在我說“精誠所至”的時刻,我是真誠的,你不能褻瀆我的真誠。但我現在改變了,並且向你承認,也是真誠的。靠經營維持的一切,就是反自然的。立蕙,你聽清楚了嗎?立蕙屏著氣,緊張地點頭,又聽到錦芯說:老實說,作為一個科學家,理智告訴我他是有道理的。你也是科學家,我想你也會同意他的話,是吧?可婚姻是社會的,而不是自然的--立蕙很輕地說。錦芯點頭:研究是說女人更社會化些的。
是公司裏的年輕女孩嗎?立蕙小心地問。
錦芯拍了拍沙發扶手,說:辦公司的跟公司裏的小女孩;回大學教書的搞自己的女學生--這種戲碼太俗了吧。他喜歡的是一個在廣州混世界的廣西侗族小歌女。立蕙倒抽一口氣,瞪著眼睛等她的話。小歌女是我叫的,按國內的講法,是歌手。簽了個小經紀公司的無名歌手。兩人在北京飛廣州的飛機上鄰座,那是08年底的事了。他說小歌女一上來就給他似曾相識的感覺,一問,原來是廣西人。兩人一路聊得很投機很開心,讓他想起了年輕時代--立蕙心下一酸,想象著當年在鄭州站台上搭話的年輕的誌達和錦芯,忍不住去看錦芯。她們的目光短暫交集,又快速躲閃開來。
他們下飛機前交換了電話號碼,第二天他開完會,去電話請她出來吃飯唱歌,夜裏就領著小歌女回了酒店。這些都是他後來告訴我的。錦芯的聲線非常平,情緒平靜下來了。那時已近聖誕,他從廣州開完會,按計劃就要回來過節。可一泡上那小歌女,在廣州就挪不動了身了。飛到舊金山時,已經是平安夜裏,老人孩子們都在等著他吃團圓飯。滿屋紅綠金黃的裝飾和燈光,壁爐也燃上了,孩子們鬧到都鬧不動了,趴在沙發上歎氣。誌達進門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臉色是青灰的,腳步發飄。全家人非常震驚,都說這CEO幹得太苦了。他勉強撐到吃完飯,坐在沙發上跟孩子們說著話就睡過去了。第二天一早,孩子們早早起來等著開禮物。我爸媽心疼誌達太累了,硬壓著孩子們不讓叫醒他。他一覺睡到黃昏才醒過來,孩子們很乖,就真的那麼等著。就這麼著,聖誕一過,他就告訴我,公司的事很多,項目要趕在工信部新年假期後的一個會議前弄出來,他馬上要趕回北京,不在家過新年了。孩子們非常失望,我沒有阻攔,直接取消了全家坐遊輪去墨西哥的旅行。直覺告訴我,某種重大的事件發生了。要判斷是被工作累壞還是被床累壞,並不需要很高的智商。
送他上飛機回來,就是在這裏--錦芯的目光很快地在起居室裏掃過一圈,青青等著我。我爸媽帶藍藍和淵淵出去看電影了,青青找了借口留下來。那時她剛上高三,比我和她爸都高了。嗯,青青很漂亮,很像你小時候,立蕙輕聲說。
錦芯笑了,目光柔和起來,說:很懂事的孩子。她那天一見我進來就問,你和爹地離婚了?這話讓我特別吃驚,我問,你怎麼這麼說話?青青說:你們這樣兩地分居跟離婚有不同嗎?我說:爸媽都很愛你們,為了你們,我們決不會離婚的--青青叫起來:聽明白了,我也很愛你和爹地,當然不希望看到你們離婚。但最重要的是你們要幸福,而不是為我們而活。我們都要長大離家的,最要緊的還是你們要開心地過你們的生活,而不僅僅為了我們。離婚家庭裏長大成千上萬的孩子,離婚可不是世界末日。我說:你怎麼會這麼想?青青說:我在跟你對話,媽咪!我不是孩子了。你看到爹地在家的這幾天嗎?我覺得他的心已經離開這裏了。你也很不開心的。我也希望你們能像外公外婆那樣平靜完美地過到老年,一起跟我的孩子玩。但如果不能,我也很理解。藍藍和淵淵也會理解的,我們是美國孩子,你別忘了。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什麼,我們對你們的愛絕不會改變。青青說到最後,我們抱在一起,都哭了。她說:你和爹地都挺可憐的,隻談了一次戀愛就結婚了。我知道,我跟青青她們無法解釋自己,包括她外公外婆的一生。她們情竇初開時,受到社會影響最明顯的一點,就是認為愛、性、婚姻是可以分開的。她在十六歲時就已經結束了初戀。這樣年輕的孩子,當然還不可能明白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負擔和道路。她哪裏知道外公外婆這一生是怎樣過來的?立蕙安靜地點點頭,鼻子有些發酸,想了想,說:我相信,等有了足夠的人生經驗,比如到我們今天這樣的年紀,她們就能理解的。錦芯很深地看了立蕙一眼,說:我們在中國長大,從來沒機會,也不可能跟自己的父母討論這種問題。所以青青能那樣跟我談話,我還是很感動,很有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