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一打開,立蕙一眼看到寬大書桌上架著的那些各號毛筆、硯台和墨水,靠牆疊放整齊的寫滿毛筆字的紙張。葉阿姨在練字?立蕙想起葉阿姨說她當年在桂林就跟錦芯爺爺學字的,忍不出趨前去看葉阿姨的字。
錦芯走到桌前,翻開一遝紙,說:不能說是練字吧,就是沒事就抄《聖經》。說這比默讀更容易專心。走過她的門口,最常見的就是她伏在台前寫字的背影。你看,都是小楷。立蕙看到葉阿姨寫在報紙上的字,筆劃極是細膩流暢,一絲不苟,一看就不是一日之功。寫得真好!立蕙歎著,蹲下身去翻看堆在地板上的那些葉阿姨的墨跡,讀出《馬太福音》,《哥林多前書》等的字句。她想起那天葉阿姨說的:它能讓心靜下來,特別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一直寫一直寫,那些煩惱好象真的能隨那些黑黑的墨跡流走。
錦芯也蹲下來,跟著立蕙隨意翻看著。又說:你看,多節省,買了好紙都不舍得用,都寫在這些報紙上。我媽不像我爸,我爸是植物栽培專家,喜歡種花養草,栽果樹弄蔬菜,一天到晚在院裏忙不停。我媽很靜,過去主要弄孩子。按說她英文好,比一般中國老人的天地廣,可她很少出門交際,隻在周末上上教會而已。她一輩子都不大合群,老了就更難改了。
葉阿姨是基督徒吧?立蕙輕聲問。錦芯的表情有些凝重,說:她是。這是她晚年的依托。立蕙點頭:那真好。哦,聽說你爸爸的毛筆字也寫得非常好。錦芯表情很吃驚地說:是嗎?我從來沒見我爸寫過大字。但他確實寫得一手非常好的鋼筆字,草、行、楷都很漂亮,想來他若寫毛筆應該也會不錯的。我媽若是在他活著的時候開始練寫字的話,他倒真可能也會跟著練的。
立蕙不響。她現在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了。就像她自己母親的那一手好字--葉阿姨口中的一手好字,是再也不會出現了。那個斷裂的一刀,由她的出生劃開。錦芯說:說起書法,我爺爺那才是寫得好。有幾幅留下來,我哥前段拿回國重新裱了,還放在他那裏,下次來給你看看。說著,錦芯拉上了葉阿姨的房門,領她走向走廊另一頭。
主臥室在房子二層的東頭,比立蕙想象的空闊,以至讓那張闊大的高架床都顯出了小。也許是自幼生活條件導致的心理習慣,立蕙總是覺得緊湊的臥室空間給她更溫暖安全的感覺。好在臥室淡薑色的牆麵帶著暖意。主臥室跟一層大廳一樣,鋪的是深色木地板。錦芯彎腰正了正床前的小花毯,說:誌達對地毯過敏,臥室隻好鋪木板。其實我更喜歡地毯,特別是臥室,會感覺很溫馨。錦芯提到誌達的口氣和語句時態都不像在講一個故世的人,更不像在說離世前已跟自己鬧離婚的亡夫,讓立蕙心裏有點難過。她想,若錦芯不提,外人單從這房裏的擺設看,還真不容易看出那個曾經的男主人存在過的痕跡,真是陰陽兩隔,交割兩清了。
唉,我如今對粉塵和花粉也過敏得厲害,有時都擔心會哮喘,錦芯輕歎出一句。立蕙注意到牆角立著的濕氣噴霧器,小心地說:這跟抵抗力下降有關係,要盡量多鍛煉。錦芯沒有回話。
主臥室裏的家具不多,清一色的東南亞風格,帶出異國風情。竹木結構的大床對麵,小壁爐上方掛著一幅大唐卡,唐卡上的棕紅金黃,象是打進室內的高光。壁爐邊的躺椅旁堆了很多中英文書本和報刊。
立蕙看到靠牆矮櫃上放著些小鏡框。她湊近看,都是錦芯和誌達年輕時代的照片。照片裏的兩個年輕人,一般高的個兒,瘦削挺拔。樣式簡單,色彩亂搭的廉價衣裝在身,親昵地相依著,一臉的單純,笑得無所拘束,相擁在邕江橋頭、未名湖畔、頤和園、伯克利鍾樓前的草坪上和金門大橋下。立蕙的眼眶有些發熱。她跟智健在美國的校園裏相識,他們的第一張合影是在聖地亞哥的海灘上拍下的。他們在那個夏天裏的笑容已染上成熟的味道。
櫃子的邊上是抱著繈褓中的孩子的錦芯和誌達的合影。照片裏年輕得帶著稚氣的錦芯燙著短發,一個濃黑的大波浪遮住了她的前額。她麵帶微笑低頭盯著懷裏一襲粉色嬰兒裝的娃娃,側著的眉眼裏流出來的全是柔蜜,閃光燈在她的唇上打出一抹光亮。戴著眼睛、留著小胡子的誌達在照片深處緊挨著她,目光的焦點也鎖定在娃娃臉上,笑得有些憨。立蕙忍不住說:多好看啊!抱的是青青吧?錦芯站近了,拿起相框看著,輕歎一聲:是青青。隨即將相框放下,朝立蕙淡淡一笑,眼睛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