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下午,立蕙的腦子裏都是"鉈"這個字眼。她意識到戴維是故意將這個詞透露給她的。立蕙強迫自己不去多想,直忍到下班前才上網搜索。中英文網站的說法一樣。鉈中毒的症狀無非脫發,腸胃功能失調。也有可能引起睾丸痿縮,生殖功能喪失,嚴重的會導致肝腎等器官功能衰竭。立蕙的目光鎖定在這些危機四伏的字叢裏,脊上陣陣發涼。她"啪"地合上電腦,扯下搭在椅背上的那件測試室專用短褂披上,安靜地坐著。
順著戴維的指引,立蕙看清了她的手裏不僅握著幾隻關鍵的環扣,而且所有線索都可以清晰地串起來--至少邏輯上是通的。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她該是目前知道真相最多的一個人--除了錦芯。立蕙起身將辦公室的門關上,雙手停在門背上,頭伏上去,壓抑地抽泣起來。隔著淚眼,她看到自己的腳慢慢動起來,在跑。她揚起頭來,看到了錦芯,那麼小小的一點粉紅色,很快躍出她的視線。錦芯是決絕的,去了。確實像錦芯幹的。"你們再耍賤,小心我砸爛你們的狗頭!"--很早以前,她就這麼說過。讓立蕙特別不安的是,錦芯確實動過念頭,讓誌達一覺醒來就忘掉小歌女,甚至什麼都忘掉;或者喪失某種功能。她甚至說了,化學家是不用動刀子的。
立蕙揩著淚,忽然想,好在她來了。如果再早兩年就更好了,一切可能就會改寫。這個想法讓立蕙安定下來。她現在要從這裏陪錦芯往前走,雖然她還看不到路。或許真的就是沒有路,但她已經跟錦芯連在一起了。
下班回到家裏,瓏瓏早就忘了FBI的事,高高興興地吃完晚飯,做作業去了。立蕙和智健坐在餐桌邊。今天見了FBI的兩位探員,比我想象的好對付,立蕙先開了口。那就好。我有朋友回國辦公司,被懷疑輸出敏感的高科技信息,也被約談過的,也說所有的問題都很常規,還請吃飯呢,智健輕鬆地說著,表情卻有些不自然。立蕙知道他在擔心她,便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說:是關於錦芯的。她的話音未落,智健的表情一下就繃緊了。她09年出入境太頻繁了,誌達在北京又弄的是圖像處理技術方麵的高科技公司,被留意也是正常的,立蕙說著,一邊收拾起盤碗。你沒告訴他們,你是最近才和她聯係上的?你並不知道那時候的事情,智健說著,也站起來。立蕙一笑,說:當然是這麼說的。他們也沒有更多的話了,讓保持聯係。智健聳聳肩,說:報上說克林·伊斯特伍德在拍他們FBI老頭目胡佛的傳記片呢,連肯尼迪刺殺案都一籌莫展,那傳記片隻能專注他們老局長的私生活了。我從來不信任那些家夥。立蕙苦笑著說:我哪裏又願意信任他們?智健一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立蕙從智健手裏接過盤碗,說:我明白的。
立蕙在接下去的兩天裏,強迫自己不再去想任何關於錦芯的事情。她需要一個清空的時段,才能有效地思考。她打算等錦芯周末回來後,盡快去看她。按跟葉阿姨和錦芯見麵的經驗,麵對麵談起來,很多思路就可以自然地走通。但錦芯沒有等。她在星期五夜裏,從馬裏蘭給立蕙打來了電話。
立蕙正在烘最後一筐衣裳。手機響了好幾下,她才聽到。一看是錦芯的電話,她立刻摁停了烘幹機的啟動鍵,洗衣間裏突然一片沉寂。是我,錦芯呀--很柔的聲線,聽上去有點累。立蕙想東部都該是淩晨一點過了,忙說:你還沒休息?很晚了。有急事嗎?
錦芯在那邊很輕地說:睡不著,有時差呢。一大家子人今天去邁阿密了,忽然這麼空--立蕙趕緊說:哦,這一周下來,也夠你累的了,好好休息才好。你明天就要回來了,對吧?你回來了,我就去看你,噢,你需要接機嗎?一陣沉寂。錦芯--立蕙輕聲叫。嗯,我在,錦芯答得有些走神。你好像有心事?立蕙小心地問。錦芯說:我真的很高興有你。要不這樣的夜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真不願意回到那個房子裏去。立蕙剛想張口,錦芯又說:那麼大一家子在一起,不知道多開心。我們還去給我爸掃了墓。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連掃墓都有了那種叫作"靜好"的感覺,真的感覺他就在我們中間。我給他捎了一大把百合,就是你帶來的那種,錦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說到這裏,停了一下。立蕙的鼻子有些發酸,忍著沒有接錦芯的話。
我們給他看他大孫女的大學畢業證書。孩子們輪流用中文講自己的近況。我是最沒有什麼可談的了--立蕙覺得自己看到了錦芯淒涼的笑,忙說:錦芯,你不要總是對自己這樣苛刻。謝謝你,你真是很體貼,錦芯在那頭打斷她,又說:我告訴爸,我見到你了。這最後一句,利器一般割開了時空。兩頭都陷入無邊的沉寂。立蕙捏住鼻子,使勁將鼻腔裏的流液吞回去。好一會兒,錦芯又說:那真是團聚了。隻缺誌達了。立蕙有些回過神來,輕聲問:誌達安葬在哪裏?等你回來了,我可以陪你去祭拜的,如果你願意的話。
按他的意思,一半撒到太平洋裏,一半送回湖南老家去了,錦芯歎出一口長氣,說。立蕙愣著,還沒接上話,錦芯又說:這些都不重要了。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夠重新回到從前,事情會大不一樣的。我自己已經這麼固執,真不該找誌達那麼偏執的男生。有一件事我上次沒告訴你,我在誌達去世後,精神幾乎崩潰,我的腎衰,就是自殺未遂落下的。立蕙沒想到錦芯會將這事在電話裏這樣講出來,愣在那兒,錦芯又說:一切都已經太晚了。不說它了。好在孩子們比我當年懂事多了,這是我如今最大的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