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一位客,是王敬軒先生。他的說話最多,洋洋灑灑,一連談了一點多鍾。把“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八個字,發揮得詳盡無遺,異常透徹。我屏息靜氣聽完了,也是照例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如此東也一個揖,西也一個揖,把這一班老伯,大叔,仁兄大人之類送完了,我仍舊做我的我:要辦事,還是辦我的事;要有主張,還仍舊是我的主張。這不過忙了兩隻手,比用盡了心思腦力唇焦舌敝的同他們辯駁,不省事得許多麼?
何以我要如此呢?
因為我想到前清末年的官與革命黨兩方麵,官要尊王,革命黨要排滿;官說革命黨是“匪”,革命黨說官是“奴”。這樣牛頭不對馬嘴,若是雙方辯論起來,便到地老天荒,恐怕大家還都是個“纏夾二先生”,斷斷不能有什麼誰是誰非的分曉。所以為官計,不如少說閑話,切切實實想些方法去捉革命黨。為革命黨計,也不如少說閑話;切切實實想些方法去革命。這不是一刀兩斷,最經濟最爽快的辦法麼?
我們對於我們的主張,在實行一方麵,尚未能有相當的成效,自己想想,頗覺慚愧。不料一般社會的神經過敏,竟把我們看得像洪水猛獸一般。既是如此,我們感激之餘,何妨自貶聲價,處於“匪”的地位:卻把一般社會的聲價抬高這是一般社會心目中之所謂高請他處於“官”的地位?自此以後,你做你的官,我做我的匪。要是做官的做了文章,說什麼“有一班亂罵派讀書人,其狂妄乃出人意表。所垂訓於後學者,曰不虛心,曰亂說,曰輕薄,曰破壞。凡此惡德,有一於此,即足為研究學問之障,而況兼備之耶?”我們看了,非但不還罵,不與他辯,而且還要像我們江陰人所說的“鄉下人看告示”,奉送他“一篇大道理”五個字。為什麼?因為他們本來是官,這些話說,本來是“出示曉諭”以下,“右仰通知”以上應有的文章。
到將來,不幸而竟有一天,做官的諸位老爺們額手相慶曰:“謝天謝地,現在是好了,洪水猛獸,已一律肅清,再沒有什麼後生小子,要用夷變夏,蔑汙我神州四千年古國的文明了,”那時候,我們自然無話可說,隻得像北京刮大風時坐在膠皮車上一樣,一壁歎氣,一壁把無限的痛苦盡量咽到肚子裏去;或者竟帶這種痛苦,埋人黃土,做螻蟻們的食料。
萬一的萬一竟有一天變作了我們的“一千九百十一年十月十日”了,那麼,我一定是個最靈驗的預言家。我說:那時的官老爺,斷斷不再說今天的官話,卻要說:“我是幾十年前就提倡新文明的,從前陳獨秀胡適之陶孟和周啟明唐元期錢玄同劉半農諸先生辦《新青年》時,自以為得風氣之先,其時我的新思想,還遠比他們發生得早咧。”到了那個時候,我又怎麼樣呢?我想,一千九百十一年以後,自稱老同盟的很多,真正的老同盟也沒有方法拒絕這班新牌老同盟。所以我到那時,還是實行“作揖主義”,他們來一個,我就作一個揖,說:“歡迎,歡迎,歡迎新文明的先知先覺!”
19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