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郭沫若晚年的心境。
鄢烈山。
在《中華文學選刊》上讀到陳傳席教授發表於去年7月1日《文論報》的《話說名家與大家》,有幾個大問號橫亙在胸,不能不擺出來說一說。
誠然,剝離了曆史背景,割裂郭沫若一生的功過成敗,以攻擊和嘲笑他為時髦,是輕薄與膚淺。陳先生也不諱言郭沫若晚年曾根據毛澤東的意思寫文章,毛澤東稱讚曹操,郭就替曹操辯解,毛澤東說喜愛李白的詩,郭就寫《李白與杜甫》,違心地揚李貶杜,“顯然有迎合毛澤東之意”。陳先生驚世駭俗的高論在於:“郭沫若這樣做,也許對不起學術,卻對得起他自己的良心!”因為“他並非阿諛逢迎,而是報(毛澤東)知遇之恩”。依陳先生之見,學術與良心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做學術無須憑良心,良心不包括學術良心?
然而,自古以來中外文化人都是看重學術良心的。作為一個文化人、學術研究者,學術良心即他的社會良心,也是他全部人格價值的基點。如果不敢追求真知、堅持真理,甚至曲學阿世,不惜指鹿為馬,他就喪失了起碼的學術精神,既對不起學術,又怎談得上無愧無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當布魯諾被縛在羅馬鮮花廣場的火刑柱上時,他仍堅持說是地球繞太陽轉動,他對得起學術,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反之,如果他屈服於教皇的恩威,他能宣稱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而隻是對不起“學術”嗎?當馬寅初的人口論被欽定為舉國共討之的靶子時,他正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才沒有放棄學術觀點“低頭認罪”,去迎合“人多好辦事”的最高指示。他們的學術也許會成為一加一等於二的常識,但他們敢於堅持真理的人格(良心)將閃射永恒的光輝!
陳教授的立論曠古未聞,驚人地新奇:他竟認為在學術與報恩二者麵前選擇“報恩”,“正可看出他人品中真赤的部分”,“從中正能看出他的為人”。從來隻聞“學術者,天下之公器也”的明訓,隻流傳亞裏士多德“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的佳話,何時以“學術”報私恩已成為“大家”風度?這麼說來,黨同伐異,哥兒們義氣互相吹捧,都是值得稱道的“真赤”了?
陳教授似乎很善於原情揣理體貼人心。他說:“如果是我陳傳席(像郭一樣受到‘一個國家元首,政黨主席,處於極其崇高地位的毛澤東如此厚待’),大概也會這樣做。”請注意,陳教授是在論大家與名家之別,在他看來,錢鍾書尚隻是小家子氣的名家,他立的“大家”標準是夠高的了。怎麼就拿自己與“大家”將心比心起來了?誰先已冊封陳傳席是“大家”?“大家”首先應該是富貴不淫、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怎麼會犧牲“學術麵前人人平等”的原則,仰視政治權威?“大家”應該是寵辱不驚,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怎麼會在大人物麵前產生受寵若驚的“感動”,並如接受“女為悅己者容”聖訓的小女子,半依半違地獻上自己的學術節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