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夢誰先覺(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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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又要去江都了,可這回偏不肯帶上我。我賭氣窩在園子東南角的牡丹花叢裏,任季子焦急地一路找尋,也不肯露麵。

我叫楊昀,當今的幺公主。父皇喊我“蘭因”,據說這個從佛教典故中來的名字是他送給母親的信物。宮人們傳說,那個月華如水的夜晚,他一手挑撥著琴弦,一手攬著母親,含著醉意在她耳邊喃喃低語。她的高髻被父皇的琴聲撥散,黑漆一樣的長發披散在羊脂玉般的頸項,琴聲如浪覆蓋過鳴蟲的喧鬧,隻有楊花揚揚飄落陪伴著母親嬌聲婉轉。

當時父皇還是太子,滅南陳破突厥,功勳彪炳,天下皆稱以為賢的太子楊廣。而母親卻是伴著他的鐵蹄成為亡國公主的陳國六公主陳婤。

乳母曾絮絮叨叨在我耳邊重複著這個在後宮已經流傳了千萬遍的故事:

在那個一片肅殺的冬日清晨,建康城混亂一片,隋軍已經攻入宮城的消息惹得後宮雞飛狗跳,貴婦宮女們都紛紛夾帶著金銀細軟從邊門逃亡,陳後主抱著寵妃楊麗華、孫貴嬪躲入枯井。年幼的六公主正張皇無措,晉王的兵馬突然闖入陳國奢靡的宮苑。

“你叫什麼名字?”騎在馬上的晉王笑吟吟地問怔怔看著來勢洶洶的大軍的陳婤。

她驚恐地凝視著這個被朝陽照耀得如戲台上的神仙郎君般的騎士,努力定了定神,端出公主的儀範答:“我是陳國六公主,你是何人?竟敢踏我宮苑!”

他仰麵大笑,翻身下馬走到她身邊,俯身捏捏她的小臉,道:“原來是張麗華的女兒,難怪天生的美人胚子。”

陳後主被隋軍從井底帶上來後,和皇族一起被隋軍遷至洛陽。可在長達好幾裏的遷徙隊伍中陳婤怎麼都找不到她的母親,隨行的宮女們偷偷告訴她,傾國傾城的張麗華被晉王下令斬於青溪。

她淚如雨傾地找到晉王,在他的帳篷裏,拿著暗藏的小匕首指著他,咬牙恨恨道:“你殺我母親!”

一身白袍的晉王喝退正欲將她推出門外的兵士,放下書卷,走到她跟前,蹲下,目光溫和,不怒反笑。

“你還我母親!”她哭啞了的嗓子像是在城外枯枝上呼嘯的寒號鳥一樣淒厲,“你為什麼殺我母親?”

“你母親不是我殺的。”他說。

她一愣:“那是誰殺的?他們都說是你殺的!”

他歎口氣,拿走她手裏鎦光嵌寶的小匕首:“是你父皇殺的。”

“你騙人!我父皇為什麼要殺我母親?父皇明明很寵愛她!”

“就是他的寵愛殺了她。”他伸手摸了摸她被淚水打濕的鬢發,“你父皇因為寵愛她而亡國,所以陳國的子民需要殺她以泄心頭之恨。”

“就因為她受寵愛?”她聲音顫抖。

“不,是因為寵愛她的是個無力保護妻小的昏君。”

她呆住,繼而癱倒在地號啕大哭。晉王抱起她,一身白袍被她的淚水打得斑駁,她想到成天醉醺醺的父皇和那些勢利的宮人,她無助地哽咽:“母親死了,我怎麼辦?”

晉王將她放在榻上,微笑地問她:“你今年幾歲?”

“八歲。”

“好,等你十六歲時,我來娶你,好不好?”

她怔怔地看著他,身體還在控製不住地戰栗。

他漆黑的眉宇間似有星光熠熠。

“那就這樣說定了,你十六歲的時候,我來接你。”

我忍不住打岔:“母親也是公主嗎,為什麼她從來沒說過?大父就是陳後主嗎?他現在在洛陽嗎?為什麼我從沒見過?”

乳母邊幫我梳頭邊說:“後主在公主殿下出世的那年就去世了。陛下追封他為長城公,諡號為煬。”

我隨手拿起一枚犀角梳,無聊地敲敲檀木首飾盒,問:“建康很冷嗎?比大興還冷嗎?為什麼到冬天就一片肅殺呢?我們的園子裏到冬天父皇總教人紮上綢緞花,看上去可熱鬧了。大父為何不如此?”

“公主殿下,當時陳朝正如大廈傾頹,那就是亡國之相啊。”

“那是不是父皇殺了我外祖母呢?”

“不,聖人(隋唐時對皇帝的日常稱呼)說得對,是陳後主殺了她。”

我搖搖頭:“可外祖母還是死於父皇之手呀。那為什麼母親還要嫁給父皇呢?我要是母親,才不會嫁給父皇,反而會殺了父皇報殺母亡國之仇!”

“噓!”乳母趕緊捂住我的嘴巴,“小祖宗,這話可不敢亂說!被別人聽到,傳到聖人耳朵裏可不得了。”

“嘿,這有什麼,父皇不會罰我的。”

後宮中從不缺乏傳奇,總有流言說父皇殺了他的太子哥哥,奪了他的皇位,也有人說我的嫡母蕭後是蘭陵蕭家最不受寵的庶女,甚至還有人傳說當年祖父賓天前,父皇就非禮了宣華夫人。

我日複一日在這些故事中長大,漸漸學會對任何故事都不再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