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是個很寂寞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妃嬪們等著君王寵幸,宮女們等著後宮唯一的男人蝴蝶般愛遷徙的目光為她們停駐,哪怕一小會兒;宦官們等著飛黃騰達,連父皇都在等著天下一統、四海歸心。可大多數的人都在等待中鬥誌消磨,逐漸白頭。所以這些飛短流長、真真假假的故事,就像在他們生活中反複上演的一出戲,不管已經說過多少遍,他們還在喋喋不休地重複著,不停地咂吧著嘴品嚐著那點殘羹冷炙的餘味,仿佛這樣才能讓這個冷冰冰的宮廷和自己產生一點兒親密的聯係。
十歲的時候,陪伴我長大的乳母被送出宮了,走之前她攥著我的手淚眼婆娑:“公主殿下,老奴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會的,不會的。”我急忙替她拭淚,“你家不就在大興城裏嗎?等哪天你想我了,叫人給我個信兒,我派人接你去。”
她苦笑著摸摸我的鬢角:“好公主,宮門哪是這麼好進的呀?”
“那你就別走了,好不好?我去和父皇說。”
她搖搖頭:“我的孩子還在外麵挨餓呢,我得回去照看他們呀。”
“挨餓?他們為什麼會挨餓,你的俸祿不夠嗎?”
她歎口氣,欲言又止。
我拔下生日時父皇賞賜我的翠翹:“這個給你,你拿去給他們。你還有什麼難處隻管和我說。”
乳母抱緊我,哽咽道:“公主殿下,您能救我們一家,救不了天下人啊。”
“天下人怎麼了?不是有我父皇照看他們嗎?”
乳母沒有答我,隻是替我最後抿了抿鬢角,拍拍我的臉頰,道:“公主保重,老奴的地址您記好,將來萬一有什麼事記得來找老奴。”
我現在就想找乳母哭一場,打小有什麼事兒都是乳母替我排解。她愛將我摟進懷裏一口一個“好囡囡”地哄著,告訴我她小時候受委屈時總愛跑到高高的茅草地裏去,躺在重重深綠淺綠之間,很快眼淚就被青草的香氣蒸發。乳母沒有母親美,但她身上有一種能讓我想睡覺的味道,讓我覺得安心溫暖。
母親此刻正在打點行裝吧?我想著眼淚就要掉出來了,父皇平日裏還說最疼我,結果連去江都這樣好玩的事兒都不肯帶上我,季子比我小都可以去呢!連宇文姐夫和南陽姐姐都可以伴駕,獨獨留下我,做大興宮裏的孤家寡人!
“公主。”突然我的侍女鴻雁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愕然抬頭一看,她竟站在花叢邊的石頭棱上看著我,她微微皺著眉,板著臉說,“公主,貴人和趙王都在找您呢!您還不快出來!”
我不情願地看著她,嘟起嘴,在地上撒賴不肯起身。
她又說:“公主,仔細小蟲子鑽進您的裙子裏去,這花叢裏最多愛咬人的小蟲子了,待會兒殿下遍身都是小疙瘩才後悔呢!”
我嚇得立馬跳起來,連連撣著裙擺。上回和季子捉蛐蛐兒,不曉得被什麼蟲咬得胳膊上一排紅疙瘩,足足癢了我三五天,敷了幾日難聞的膏藥才好,還被母親念叨。
可我這一露頭就被季子發現了。
“昀姐姐!”他氣喘籲籲地朝我跑來,紫袍上都沾著塵土,像是在泥地裏打了幾個滾。
“昀姐姐,原來你在這兒!”他在我麵前站定,弓著背用手撐住雙膝,喘著粗氣說,“我還跑去北邊牆角尋你呢!我以為你一不開心,又去找蛐蛐兒了。”
“我才不找蛐蛐兒呢,這一叢牡丹花開得這樣好,花影下又遮著太陽,我在這兒休息休息,你尋我做什麼?”我故意問,“都要和父皇去江都了,還有空和我玩兒嗎?”
“昀姐姐,”他麵色無奈,“你就別生氣了,我替你向父皇求了好幾遭,他就是不肯鬆口。連母親都說這回不行,你得留在大興呢!”
我越發生氣,得,隻許你們出門耍樂!我發狠地調頭就走,充耳不聞季子的嚷嚷。
鴻雁趕上前來攔著我:“公主,貴人派奴婢來找殿下回去!”
“不回去!”我賭氣地說,“你就和母親說沒找著我就是了!”
“皇上也在貴人那兒等著殿下呢!”
“等我做什麼?不是嫌著我嗎?”說著,我的眼淚就忍不住滾下來了,我更覺得羞憤,立即用手抹掉那兩行沒出息的淚。
鴻雁笑起來:“殿下,貴人說有好消息要告訴您,您聽完好消息再哭也不遲啊。”
“什麼好消息?”我還沒說話,季子就搶著問,“是父皇要帶昀姐姐去了嗎?”
鴻雁搖頭:“奴婢也不知道,殿下還是快回去吧。”
我看一眼季子,“撲哧”一聲笑出來。季子推我:“快去看看,咱們一塊兒去江都坐龍船多好,我聽說父皇這回還要鑿通江南河帶我們去會稽呢!”
我提著裙裾一溜兒小跑。水磨石子路邊鋪著細竹絲編成的席子,宮人們正將采下的海棠、丁香和薔薇攤開晾曬,好做這一年的香粉和幹花。我跳過石階,一腳恰踩在一捧丁香上,白色的花汁沁出來,染在鞋上像是一痕白雲,恰好和上邊的仙鶴做伴。我仿佛聽見它疼得在我腳下“哎呀”叫了一聲。真是罪過罪過,我在心裏內疚道,但又顧不得,朝著回廊一路跑回母親的宮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