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

沿著山穀裏一片金黃麥壟西進,靈岩諸峰這時多浸在白茫茫的雲霧裏。山坡上開滿野杜鵑,栗鼠夾著濕漉漉的尾巴,在那嫣紅的小花叢中竄跳。鬆塔向上翹立如朱紅蠟燭,鬆針上垂掛著一顆顆晶瑩的雨珠。山婦光著腳站在道旁澗溪裏,采著溪畔山茶樹上的殘葉。幼竹比賽著身腰的苗條,蠶豆花向我們扮出一張鬼臉。這時,天空還有一隻鷂鷹在莊重地打著盤旋,像是沉吟,又像是尋覓著遺失在天空的什麼獵物。

過了靈岩村,我們對著泛濫在觀音峰巔的雲海出神了。

幼時我常納悶天上雲彩是不是萬家炊煙凝集而成的呢,如今,立在和雲彩一般高的山峰上,我的疑竇竟越發深了。我漸漸覺得煙是冒,雲彩卻是升騰,這區別可不是字眼上的,冒的煙是一滾一滾的,來勢很凶,然而一闔上蓋子,關上氣閥,剩下的便是一些殘餘濁質了。升騰的卻清澈透明,不知從哪裏飄來,那麼紆緩,又那麼不可抗拒。頃刻之間,襯著灰色天空,它把山峰遮得朦朧斑駁,有如一幅洇濕了的墨跡;又像是在移挪這座山,越挪越遠,終於悄然失了蹤。你還在灰色天空裏尋覓呢,不知什麼時候,它又把山還給了你;先是一個隱約的遠影,漸漸地,又可以辨出那蒼褐色的石紋了。然而一偏首,另一座又失了蹤——

隱在這幅洇濕了的水墨畫裏麵,還有一道道銀亮的澗流,沿著褐黑山石,倒掛而下。

走下竹筍遍地的山坡,含珠峰遙遙在望了。

照日程上預約的,今天有五個著名瀑布在等待我們哪。

走進巍峨的天柱門,梅雨潭閃亮在我們麵前了。潭水由那麼高處瀉下,落地又剛好碰在一塊岩石上,水星粉碎四濺,勻如花瓣。

由梅雨潭旁登山扶鐵欄,跨過駱駝橋,羅帶瀑以一個震怒了的絕代美人的氣派出現了。她隆隆地咆哮,噴湧,抖出一縷白煙,用萬斛晶珠閃出一道銀白色的狂顛。然而憑她那氣勢怎樣浩蕩,狂顛中卻還隱不住忸怩、娉婷,一種女性的風度。看她由那丹紫色的石口湧出時是那般凶悍暴躁,瀉下不幾尺便為一重岩石折疊起來。中股雖疾迅不可細辨,兩邊卻迸成透明的大顆水晶珠子,順著那銀白色的狂顛,墜入瀑下的青潭。

立在山道上“由此往雁湖”路牌旁,我們猶豫起來了。憶起中學時候,在教科書裏讀到的“雁蕩絕頂有湖,水常不涸,雁之春歸者留宿焉,故曰雁蕩”那段話,望望隱在雲裏的峰尖,覺得不一訪雁湖真太委屈此行了。然而領隊堅持雨後路滑,天黑才能趕回,萬萬去不得。為了使我們斷此念頭,還說那湖麵積雖大,都已幹涸了,下午可以拿仰天窩來補償。我試著另外約合同誌,終因團體關係,隻好硬對那路牌闔上眼,垂頭喪氣地循原路下山。

踏過一段山道,又聽見猛烈響聲了。這聲音與另外的不同些,它對我卻並不生疏。在我還不知道已到了西石梁時,便斷定這是懸瀨飛流的瀑布聲了。

梅雨潭的瀑布墜地時聲音細碎如低吟,羅帶瀑則隆隆如吼嘯;為了穀勢比較寬暢,西石梁飛瀑落地時嘹亮似雄壯的歌聲,遠聽深沉得像由一隻巨大喉嚨裏喊出的。走近了時才辨出,巨瀑兩旁還有晶瑩水珠墜下,在半山岩石上擊出鏘琅配音來。

太陽雖始終不曾探頭看看我們,肚子這隻表此刻卻咕嚕嚕鳴了起來。算算離晌午總差不多了,便在瀑布旁吃了午飯。一頓飯,兩眼都直直望著門外懸在崖壁上的“銀河”。我吃得很香,很飽,但卻想不起都吃什麼了;隻記得很白,很長,滑下得很快。

飯後,還坐在正對著瀑布的那小亭子裏啜茶。一個白須老者臂上挎著一籃茶葉走來,說他的茶葉是用這瀑布的水培養的,飲來可吸取山川的靈氣,說得至為動人。

喝完茶,我們爬上那形狀酷似芭蕉葉的西石梁洞。橫在洞口的石梁真像一座羅馬宮殿的殘跡:幽暗、僻靜,充滿了原始氣息。一隻羽毛奇異的鳥,小如燕,翅膀抖顫如野蜂,叫出一種金屬的聲音,夾著洞旁隆隆的瀑布聲,把這洞點綴得越發詭秘了。

洞旁有一座用石塊堆成的小屋。牆隙縫裏伸出一根剖半的竹筒,像隻胳膊直插入由洞裏流出的淙淙小溪。竹心仰天,水便沿了那竹筒緩緩流入屋裏,竹心扣下,水依然流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