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時的子建寫“洛靈感焉”的姿致,用了“神光離合乍陰乍陽”這樣八個字。即此一端,才思恐決不止八鬥。但我若一字不易的以移贈西湖,則連一厘一毫的才思也未必有人相許的。同是一句話,初說是新聞,再說是贅語了(從前報登科的,二報三報,不嫌其多,這何等的有趣;可惜鬼子們進來以後,此法久已失傳了)。我之所以拿定主見,非硬抄他不可,實因西湖那種神情,除此以外實難於形容。你先記住,我遇它時是在春晨,是在雨後的春晨,是在宿雲未散,朝霧猶濃,微陽耀著的春晨。陰陽晴雨的異態在某一瞬間彌漫地動,在某一點上斷續地變;因此湖上所具諸形相的光輝黯淡,明畫朦朧,也是一息一息在全心目中跳蕩無休。在這種對象之下,你逼我作靜物描寫,這不是要我作文,簡直是要我的命。敝帚尚且有千金之享,我也不致如此的輕生。

但是一刹那,一地方的寫生,我不好意思說不會。就是我好意思說,您也未必肯信的。隻望你老別頂真,對付瞧著就得。湖光眩媚極了,絕非一味平鋪的綠(一見鉤勒著的水,便拿大綠往上一抹,這總是不很高明的書法)。西湖的綠已被雲收去了,已被霧籠住了,已被朝陽蒸散了。近處的水,暗藍雜黃,如有片段。中央青汪汪白漫漫的,纈射雲日的銀光;遠處亂皴著老紫的條紋。山色恰與湖相稱,近山帶紫,雜染黃紅,遠則漸青,太遠則現俏藍了。處處更縈拂以銀乳的朝雲,為山靈添妝。麵前連山作障,腰間共同搭著一綹素練的雲光,下披及水麵,鎊鎊與朝霧相融。頂上亦有雲氣盤旋,時開時合,峰尖隨之而隱顯。南峰獨高,坳裏橫一團魚狀的白雲。峰頂廟牆,(前年曾登過的)豁然不遮。遠山亭亭,在近山缺處,孤峭而小,俏藍中雜粉,想遠在錢塘江邊了。

雲霧正密摟著,朝陽忽然在其間半露它嬌黃的臉,自然要被它們狠狠的瞪著眼。這個情急已欲出,它兩個死賴還不走,而輕清的風便是撥亂其間的小醜。陰晴本是風的意思,但今兒它老人家一點主意也沒有,一點力氣也沒有,好像它特地為著送給我以庭院中的雞啼,樹林中的鳥語,大路上的些許擔子聲音而來的;又好像故意愛惜船夫的血汗,使大船兒小劃子在湖心裏,隻見挪移而不見動蕩。它毫不著力的自吹。春風的心力已軟媚到入骨三分,無怪雲霧朝陽都是這般妖嬈弄姿,亦無怪乍醒的人憑到闌幹,便癡然小立了。

四,九。

四、日本櫻花

記得往年到東京,揮汗遊上野公園,隻見櫻樹的嫩綠,不見櫻花的嬌緋。這追想起來,自有來遲之恨。但當時在櫻樹林下,亦未嚐留一撮的徘徊,如往昔詩人的樣子。於此見回憶竟是冤人的,又見因襲的癖趣必與外緣和會方才猖獗的。每當曼吟低歎時,我咒詛以往詩娼文丐的潮熱潛沸在我待冷的血脈中。

回憶每有很鶻突的,而這次卻是例外。今天,很早的早晨,在孤山的頂上,西泠印社中,文泉的南側,朝陽的明輝裏,清切拜見一樹少壯的,正開著的櫻花;遂涉想到昔年海外相逢,已傷遲暮的它的成年眷屬來。我在湖上看櫻花,此非初次;但獨獨這一次心上留痕。想是它的靚妝,我的恣醉,都已有“十分光”了。

柔條之與老幹,含苞之與落英,未始不姿態萬千,各成馨逸;可是如日方中的,如月方圓的,如春水方漪淪著的所謂“盛年”,畢竟最可貴哩!畢竟最可愛哩!嬰兒和遲暮,在人間所鉤惹的情懷無非第一味是珍惜,第二味是惆悵罷了,終究算不得抵不得真正的愛和貴。恕我譬喻得這樣俗陋,淺緋深絳即妖冶極了,堂皇富麗總歸要讓還大紅的。肯定一切,否定一切,我又何敢。隻是今晨所見,春山之頂,清泉之旁,朝陽光影中這一株日本緋櫻,樹正在盛年,花正在盛年;我雖不知所以讚歎,我亦惟有讚歎了。我於此體驗到完全的美,愛和貴重是個什麼樣子的;頓然全身俯仰都不自如起來,一心瑟瑟的顫著,微微的欹著,輕輕的躑躅著,在洞徹圓明,嬌繁盛滿的緋赤光氣之中央。

其時文泉之側,除一樹櫻花一個我以外,隻見有園丁在花下掃著疏落的殘紅,既不低眉凝注,也不昂首癡瞻,俯仰自如,心眼手足無不閑適;可證他才真是伴花愛花的人,像我這般竟無殊於強暴了。我驀地如有所驚覺,在低徊中悵然自去。

也還有一樁要供訴的事。同在泉旁,距櫻花西五七尺許,有一株倚水的野桃,已零落了;褪紅的小瓣,紫色的繁須,前幾天曾賣弄過一番的,今朝竟遮不住老醜了。我瞟了它一眼,絕不愛惜它。盛年之可貴如此!至少在強暴者的世界中心目中,盛年之可貴有如此!

四,十三。

五、西泠橋上賣甘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