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
近年來,旅遊的雅興如春水方生。這是可以理解的,人,有錢有閑,總願意使自己的生活範圍擴大些,經曆的庫存豐富些;而另一麵,也是人,則可以因別人的盡興而賺些錢。遊的處所,在中國,寺廟是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寺廟,絕大多數是闊人修建的,所以曆代以都城為多,古的,有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為證,今的,有國立北平研究院許道齡編的《北平廟宇通檢》為證。後者古(見於某書著錄)今兼錄,計收寺廟約千處,除去有名無實的,總不少於幾百處吧?我在北京住了半個多世紀,以目睹為證,確是人神雜處,寺廟幾乎無街無巷不有。我有時想,如果仔細調查,還可以發現有不少是《通檢》遺漏的,如《紅樓夢》第四十三回脂批提到的“剛丙廟”,民初還健在(海濱成府東大地),海澱鎮西南端的倒座廟,直到七十年代還健在,可是在《通檢》上都查不到。寺廟多,並不是都值得遊曆的;值得,要具備某些條件,總的說是有名,分項說是要古,要大,要整齊而精麗。“古”同其他兩個條件未必能協調,隻是古非今日的人力所能補救,所以我們無妨把它看作最貴重的條件。可惜的是,十年動亂,人力大大地做了同補救相反的事,據我所知,房屋的破壞不是很嚴重,塑像幾乎毀光了,幸免於難的,以西郊為例,隻剩下碧雲寺的羅漢堂和臥佛寺的一尊銅臥佛。補救是很難了,因為新補的塑像不管如何精美,總不能“古”。可是說到“保存”古卻又很不容易。大概是半年之前吧,報上登一篇住在崇效寺附近的某君的呼籲,說沒有幾年,崇效寺隻剩下前部一點點了,應該立即采取措施,保存。這使我想到昔年多次的崇效寺之遊。
那時候,略有閑心而住在內城的人,一年至少要到外城遊兩次:春末夏初牡丹開花的時候遊崇效寺,是賞春;秋來蘆花飄落的時候遊陶然亭,是悲秋。崇效寺在廣安門內白紙坊之北,地名陳家胡同。寺不大,坐北向南,記得隻有三層院落。其所以出名,一是因為古,二是因為在當時,牡丹為京都第一。關於古,《北平廟宇通檢》(上編一五四頁)有簡要的介紹,是:
唐貞觀元年劉濟舍宅建,地在幽州城內。元至正初重建,賜額崇效寺。明天順及嘉靖年間先後兩次重修。萬曆二十三年添建藏經閣。東院有僧塔六,環植棗樹千株,故王士禎稱為棗花寺。
一九三五年北平市官修《舊都文物略·名跡略·上》說得比較詳細,兼及今的情況,是:
寺在牛街以南、白紙坊稍北,唐刹也,誌稱唐幽州節度使劉濟舍宅為寺。曆代屢建屢毀,今尚存殿宇數處。寺舊植棗樹千株,清初詩人王士禎稱為棗花寺,今已無存。惟以牡丹、芍藥著名,有姚黃、魏紫、黑色諸異種。春夏之交,遊人如織。寺藏盤山僧智樸所作《青鬆紅杏圖》,自王士楨以次均有題詠,洵寶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