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伯簫
訪問海南島的農場,我們路過了“天涯海角”。
唐朝宰相李德裕從潮州司馬再貶崖州司戶,曾有《登崖州城作》:“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天涯海角”就屬古崖州。想象裏那是很遙遠的地方。
八十年代第一春到“天涯海角”,我們是帶著興奮的心情的。
快步走過一段沙石路,邁下海邊並不修整的石台階,迎麵是一座半圓不方的巨大青灰色岩石,像海門的天然屏風。岩石上刻著郭老的三首詩,第一首詩的開頭說:“海角並非尖,天涯更有天”,概括而又明確地告訴了我們眼前的實際情況。我們來自遼闊的山河大陸,麵前又是無邊的碧海汪洋。哪是海角呢?人,依然屹立在天地間水陸緊連的地方。一念突兀,感到時代的偉大、作人的驕傲了。論時令,正是冬季,北國飛雪紛紛,出門要戴皮帽,穿短袖衫,搖葵扇,還是汗流浹背,最好是跳進大海裏遊泳,衝涼。看來“小小寰球”的確嫌小了,幾個小時飛機就飛過了寒溫熱三帶,而祖國是遼闊廣大的。“天涯海角”也還是被包圍在我們廣漠的陸海中間。
在岸上,椰林淩霄;看海裏,巨浪排空。“波青海麵闊,沙白磊石圓”,又是郭老的詩寫出了這一帶的壯麗景色。天然嘯聚踞,姿態萬千。有的更像金水橋邊的石獅子,坐鎮南天門,氣勢雄偉,萬鈞巨力也難撼搖它一根毫毛。在一尊獨立的圓錐形高大的岩石上,不知什麼年代刻有“南天柱”四個遒勁大字,看上去真有點像獨支蒼穹的樣子。想到共工氏“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圻,地維絕”的遠古年代,“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級”,這可就是那時的遺物麼?不禁令人追慕宇宙洪荒世紀,原始巨人開天辟地的業績的宏偉了。
旅伴告訴我當地傳說的一個神話故事:很久以前,從南來的賊船,搶掠漁民,霸占了停在海灣的漁船,欺壓得漁民無家可歸。忽然一隻神鷹,在高高的天空,展開雲幕一樣的翅膀,撒下一陣巨大的圓石,把賊船砸個粉碎,挽救了漁民。那些圓石就至今散亂地留在海灣的沙灘上,成為千年萬年懲罰侵擾漁民的賊船的見證。
《崖州誌》記載:清朝雍正知州程哲在海灣一塊巨石上麵寫了“天涯”兩字。“天涯”兩字我看到了。上下款也刻了“雍正”、“程哲”的字樣。但是心裏想:雍正年間離現在才二百五十來年,恐怕不是“天涯”命名的開始的開始吧。就書法說,程哲的字筆力也太弱了。跟巨石比起來顯得太小,跟海天的氣勢更不相稱。站在退浪的平沙上,趁一時興奮,不自量力,彎下腰去伸出右臂,用手作筆奮力在沙上也畫了“天涯”兩字。像做了一番不朽的事業,自我欣賞。字畫在沙上,豪情刻在心裏。不想字剛畫好,一層海浪滾來把沙上的字抹掉了。激浪衝沙,洗刷得很徹底,“天涯”已了無痕跡。——這時濤聲雜著笑聲,一齊襲來。抬頭尋笑聲看去是十多個男女青年海軍把自己圍上了。個個伸出大拇指,連聲叫“好!”原來他們正在讚賞沙上篆刻,五指書法呢。大家一一握手。談起來知道他們都是上海初中畢業生,去年入伍,駐地不遠,是趁星期天到“天涯海角”來逛逛的。談得投機,興致都來了,邂逅相遇,立刻成了忘年交。看他們朝氣潮湧,英姿煥發,不禁還伸了拇指,回敬,回敬他們以祖國南大門的衛士,真正的當代神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