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河溝裏的水清澈見底,然而更長的河段水流奔騰湍急,發出雷鳴般的轟響。溝對麵的山岩由許多平行排列的正六邊形石柱子組成:那六邊形像是用精密機床切割的,整整齊齊,直徑都在2米左右,緊緊相依垂直地站立著。石柱的高度從數十至數百米不等。遠遠望去,像是西南少數民族青年喜歡吹奏的蘆笙。整個峽穀蔥籠翠綠,遠處高山上青鬆翠柏,朦朧深邃;近處,從穀底深處長上來的巨竹,根根挺拔,竹梢在微風中搖晃,像綠色的波濤從腳下滾過。身邊的野花更是鮮豔多姿,遮蓋著登山的小路,勾引著飛旋的蜂蝶。
學生們陶醉了!從內心升騰起求知的渴望。周老師用他宏亮的嗓音開始敘說這塊地殼的曆史。
在一億五千萬年前,這裏發生了驚天動地的一幕:溫度高達800℃的酸性岩漿噴湧出地麵,岩漿中飽含著氟、氫等容易爆炸的氣體,岩漿流帶著劇烈的響聲在地上緩緩移動,巨大的石塊被拋向空中;較小的石塊升天以後飛得很遠,像雨點一般散落各地;火山灰更是被風吹得到處飄浮,不知何處為家;汽柱、水柱直衝雲端,盤旋變幻。這兒的岩漿很厚,這從六方柱體的規模就可以看出。岩漿的酸性強,粘滯度高,流動緩慢。流紋岩中所含的遊離石英豐富,形成水晶、燧石、蛋白石等等礦物。
“大家看吧,這地方有很多流紋岩碎塊。流紋岩和花崗岩的造岩礦物是一樣的,這半透明的是石英,也就是二氧化矽,這肉紅色的是鉀長石。兩種岩石的區別在那裏哪?請秦懷德同學回答這個問題。”
被叫到名字的這個男生,今年剛滿18歲,山東蒙陰人,考到南方這所大學學習地質,使他大開了眼界。他被美麗的山景迷住了,周老師的問話使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從容地回答說:
“花崗岩是深成岩,所以主要造岩礦物全是結晶體;而流紋岩是噴出岩,礦物是非晶體。”
“小秦,你仔細看看。這裏的長石、石英是不是非晶體。”
小秦接過周老師手中的石塊,端詳著。自己心裏也犯嘀咕。
“就一般情況而言,小秦的回答是對的。但是我們這兒的流紋岩,礦物呈結晶狀態的並不少。因為這兒的流紋岩成岩時溫度高,壓力大,岩漿流動緩慢,結晶時間長,晶體多,單晶體個頭也大。真正的區別是什麼呢?你們仔細看吧,就是流紋岩礦物按一定方向排列,形成清楚的流紋構造;花崗岩的礦物是各方向均勻分布的,看不到定向排列。當然,野外實際情況相當複雜,我們得出任何結論都必須盡可能找出充足的證據來。”
小秦認真地點點頭。他對地質這門科學開始產生興趣。當周老師帶領大家下到穀底,認真觀察和測量流紋岩的六方柱狀節理時,他已經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一絲不苟地量好每一組數據,並將不同柱體進行對比。他這才發現:原來每個柱體節理平麵的夾角都是一樣的,而且每根柱子的同一組節理麵有著完全相同的方向——估計誤差不會多於1度,因為自己的羅盤已經無法發現這種差別。大地是這樣的神奇,自然奧秘無窮,惟有地質工作者才能與地殼如此“親密接觸”。不管山有多高,都不會高過我們的腳板;不管地殼有多深,科學讓我們看“透”地下幾公裏、幾十公裏,甚至更深。地質工作者是一批站得最高而又看得最深的人,這是值得驕傲的。其實小秦還不明白,還有更值得驕傲的。
休息的時候,他回想自己上大學的過程。
報考地質係並沒有什麼理由,自己對於地質工作不了解,純粹是被“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誌願”這句口號弄到地質係來的。高中畢業時,爸爸再三叮囑“革命後代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應該站起來讓祖國挑選。小秦想想自己成長的曆史,很自然地接受了爸爸的建議,在填寫升學誌願時寫下了“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誌願”。於是他就來到這所學校。
山東沂蒙山區由東麵南北方向延伸的沂山和西麵由東南向西北延伸的蒙山組成,泰山東南麵的眾多低山丘陵都包括在內。在抗日戰爭的烽火硝煙中,這裏成長了無數的民族英雄。
秦懷德的父親叫秦三愣,是沂蒙山區的一位貧苦農民。1941年八路軍來到他家鄉打鬼子。他看到八路軍作戰英勇,對老百姓真好,就告別剛剛三歲的孩子、孩子他媽和老娘,參加了八路軍。
他打了三年仗,身上負了八處傷。最後一次負傷是1944年秋天。一顆子彈從前胸右側穿過,差點要了秦三愣的命。他在醫院裏住了有一個多月,才被允許回到作戰部隊。第二年春天,日本鬼子的末日快要到了,特別瘋狂地對抗日根據地進行報複,趁八路主力外線作戰之機,出動大批日偽軍突襲我基本群眾,抓走不少老鄉。為搶救被鬼子抓去的老鄉,秦三愣領著一個班的戰士去進攻日偽軍大隊。雙方展開激戰。多數老鄉被救出來了,八路軍的子彈、手榴彈也打光了,戰士犧牲很大。秦三愣一個人和七八個鬼子死纏硬打,在斃了兩個鬼子後自己也去老祖宗秦瓊那兒報到去了。
懷德沒有了父親,跟著母親參加了八路。抗戰勝利後,老百姓沒有過幾天安生日子,內戰就爆發了。在解放戰爭中,母親在一所師野戰醫院當護士。師政委有次找她談話,說組織上希望你跟羅師長組織個家庭,你自己什麼意見。她二話沒說,說黨叫嫁誰就嫁誰。在羅師長當營長的時候,秦三愣就是他手下的戰士。羅師長尊重曆史,不讓秦懷德改姓,仍然讓用原來的名字,以表示對戰友的懷念。但對老戰友的兒子要求更嚴,絲毫沒有溺愛和放縱。
全國解放以後,羅師長出任山東省一個軍分區的司令員,秦懷德有時會叫他“爸爸”,有時也會跟大家一樣叫他“司令員”,他也不怪孩子。媽媽不高興了,批評懷德說:“你怎麼搞的?司令員哪是你叫的。”老羅連忙製止她,“隻要孩子高興,想叫什麼叫什麼。”老婆弄不明白了:老羅平時對孩子要求挺嚴的,怎麼這件事就容忍他沒大沒小?羅司令員做老婆的思想工作說:“孩子懷念父親,這是天性,我們應該理解。我為什麼不讓改名字?就是要尊重曆史,尊重孩子的心。我們坦然處之,正確對待,孩子會尊重我們,早晚有一天會從失去父親的陰影中走出來。相反,如果動不動擺出家長的架子來,隻會使懷德反感,不會有好的結果。”
秦懷德在濟南上高中的時候,每次放寒暑假都是自己買票坐長途汽車回家。1955年夏天,學校快放暑假時,司令員正好到濟南開會,會議結束時,學校正在考最後一門課。參謀長建議說:“我們就晚兩天回去,把懷德捎上吧。”司令員說:“不行。我們晚回去兩天,軍區的指示就晚傳達兩天,工作損失有多大?”他抽時間去看看孩子,把路費交到懷德手上,叮囑他好好考試,回來路上注意安全,就驅車返回了。秦懷德還真給司令員爭氣,最後一門功課考得特別好,全班第一!
有次學校組織春遊,按班級集體乘車去聊城,參觀《聊齋誌異》作者生活和創作的地方。那兒緊靠運河,離梁山不遠,土地平坦,水網密集。老師宣布自由活動兩小時。同學們走散了,他和三個同學一起閑逛,正沿著一條小溪走著,突然看見前麵有人打架。他們跑上去製止:“不許打架!”
正在拳腳相加的兩個年輕男人愣住了,他們呆呆地立在那兒。秦懷德問他們:“你們為啥打架?”
那個微胖的男子說:“你是什麼人?憑什麼來管我們的事?”
一個同班同學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俺梁山人的傳統。你們倆就說說是咋回事兒吧。”
那個稍微瘦點的男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好漢爺爺救命嗬。”
秦懷德上去把他攙扶起來,“現在不是舊社會,人民自己當家作主了,別來這一套。你們把事情講清楚就行。”
於是吐沫星子代替了拳腳,爭吵代替了武打,好不容易同學們才把事情弄明白。
原來這二人是表親,胖子是表哥,瘦子是表弟,他們原是一個互助組的。這塊地有一畝多,是土改時分給表弟的。因為去年表弟身體不好,互助組決定把這塊地給表哥種,收成不錯,哥倆按組裏原來約定的四六分成。表弟覺得吃了虧,可因為自己生病也無話可說。今年合作化運動出現反複,互助組解散了。表弟身體好了,想收回這塊地自己種。表哥不答應,二人就打起來了。
秦懷德想,這件事得管,不管準出人命。可自己一個中學生怎麼管?同學們說:“不管怎麼樣,你們是表兄弟,打架總是不對。”這二人說不打架了,問題怎麼解決?你們是有文化有知識的,給說一說吧。
秦懷德大膽地說:“互助組解散,原來的約定已經無效。本來這塊地就是表弟的,去年因為表弟有病不能種,才給表哥種。現在表弟要收回來自己種,天經地義。”他轉向胖子“你要不服,可以到村裏問村幹部,問老一輩人,你動手打自己表弟就更不對了。”
“你到底是幹什麼的?看你小小年紀也不過就是個中學生,怎麼說話比村長還牛氣?”胖子總認為學生們是孩子,不能管大人的事。
秦懷德的同班同學來氣了:“俺跟你這麼說吧,別看俺是學生,這位同學說的話,就是縣長、鄉長也不敢不聽。他爸爸可是解放軍的高級首長嗬!”
“真的?”胖子半信半疑。
“別管我是誰,隻要我說的對,你就得聽!不然我告訴你們村長,你會受處罰的。”
懷德的口氣和眼神使他相信了同學說的話,他很不情願地離開了這塊土地。瘦子向懷德打躬作揖,還是要求他們把這些話跟村長說說。他說表哥跟村長好著呢,你們走了村長就可能變卦。懷德想想,為了保險起見,除了跟村長談,還特意路過鄉裏,跟鄉長打了招呼。
回到學校,幾個同學隻當是說故事,在學校裏傳開了。這事傳到司令員耳朵裏,就有點兒走樣了:秦懷德仗著自己是司令員的兒子,在鄉下命令鄉長村長這樣做那樣辦,替貧苦農民打官司伸冤,當起小包公來了。
羅司令員真生氣了,把孩子叫來訓斥道:
“你以為你是誰呀,真的是包公?小小年紀充什麼英雄好漢?簡直胡鬧!”
懷德沒有見過爸爸發這麼大的脾氣,心裏覺得委屈,又不敢申辯。
“你想過沒有,**是靠什麼奪取天下的?是靠組織紀律呀,我們不是梁山好漢,不能搞個人英雄主義,搞特權思想。”
聽到這話,秦懷德“哇”地哭出聲來,淚水像下雨一樣流出來。
“什麼特權思想,什麼個人英雄主義。孩子一心想做好事,召來你一堆大帽子,受得了嗎?”媽媽聽到爸爸發火,忍不住加入戰團,替兒子抱屈,和丈夫大吵起來。
懷德一下撲進媽媽懷裏,一邊哭一邊說:“媽媽別跟爸爸吵了,爸爸說的對。爸爸是為了愛護我,教育我,真正心疼我才這樣的。”
司令員聽到孩子這麼說,心靈振動不小,一把把懷德抱過來,摟得緊緊地說:“孩子別哭了,知道爸爸的用心就好。爸爸不應該發脾氣。”
三個人擁在一起。媽媽說今天包餃子,慶祝慶祝。
到了大學二年級的時候,秦懷德對地質學的了解更深刻了。他覺得人是生活在地球上,一切社會活動,各種大規模建築工程都要在地球表麵上進行,地殼要是不穩定怎麼辦?他問老師,老師說,這叫工程地質學,有專門課程研究這事兒。那我們學習的構造地質學是不是跟這事兒有關?老師笑了,說當然哪。秦懷德開始自己鑽研、思考問題。
又是一次野外實習。夏老師帶著秦懷德和小張跑路線,路過一家小煤礦,聽到裏麵人聲嘈雜,夏說進去看看。
讓小秦吃驚的是,一聽說是夏老師帶學生來實習,煤礦的礦長領著幾個主要負責人齊齊地給夏老師跪下了,一個個口稱:“救命的活菩薩,煤礦全靠你了!”夏老師急得把大家一一攙扶起來說:“別這樣,別這樣,你們想讓我犯錯誤受處分是吧?”
話說到這兒,大家才猛地清醒過來,說現在是新社會,不能這樣。礦長讓大夥冷靜下來,這才把事情說清楚:開礦開到101線負200米左右深度,這煤突然就沒了,像是刀切似的。工人們停下來,沒人敢再挖下去,因為誰也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挖。弄不好不但采不到煤,還會發生安全事故。夏老師點點頭,說“讓我們先下去看看再說”。礦上準備了三副行頭,把他們三個人打扮得跟礦工一樣:頭盔、工作服、靴子、礦燈應有盡有。礦長和兩個技術員陪他們下去。
這是平生第一次下井。小秦按照學習到的要領使用羅盤,確定自己的方位和距離,和井下標誌對照著,覺得礦山測量工作水平比較高。這使他們感到放心。
再往深處走,夏老師問兩個學生,怕嗎?他們說,不怕,倒有點兒神秘。再往前走,就離開了小礦車路,向一邊拐進去了。夏老師要求學生仔細觀察,不放過任何細節。到了掌子麵,也就是工人挖煤的地方,夏老師讓他們倆在岩石斷開的麵上用手摸一摸。學生們心領神會,仔細在岩石表麵摸索開了,看得礦長心理直嘀咕:他們這是變的什麼戲法?
倆學生摸完了,夏老師問他們結果如何。他們不說話,做了一個完全一致的手勢。夏老師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對煤礦上的三位同誌說:
“順這個方向斜著往上挖,大約挖三米左右就能見到煤了。不過以後這上下兩節巷道的銜接處要加固,特別注意安全。”
他們出來了。在礦辦公室,礦長說:“夏老師,您就別走了。連同您的兩位高足,在這兒多住幾天,好好玩玩兒。這周圍風景好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