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相信我老夏是不是?想把我們仨當人質?”夏老師的玩笑話,讓礦長覺得不好意思了。他立刻說:“不耽誤你們工作了,不過吃頓飯總還可以吧。”三個人就在煤礦上美美地吃了一頓。
沿斷層麵掘進三米沒有多久就完成了。師生們吃完飯,在辦公室休息,還沒有喝完茶,來報喜的工人們就敲鑼打鼓進了辦公室,說礦長呀,夏老師是活神仙,真在三米遠地方見煤了,煤質比原來的還好。礦長笑得合不攏嘴,千恩萬謝,弄得夏老師都有點嫌煩,又不好說什麼。
小秦心裏明白:科學就是這麼回事,不懂得的覺得很神秘,懂了就知道其實沒啥。科學必須祛除神秘色彩,才能讓廣大群眾接受。年輕的頭腦裏已經開始思考如何把科學交給群眾這麼一個嚴肅的問題。
從合作化高潮到反右、大躍進、反右傾,秦懷德的大學生活就這樣一步步走過來,最後兩年進入了人們所說的“困難時期”。大學生是天之驕子,就在全國生活最困難的時期,學生們一般生活還是有保障。但對於地質係的學生說,情況就根本不同了。人們無法想象,手持全國糧票,在方圓幾十公裏範圍卻買不到可以吃的東西。對跑野外的學生,上級規定每月定量41斤,大家平均要吃62斤,不足之數,要學校自己想辦法補,即使能補,也常常吃不飽。沒有一點油,吃的是鹽水煮菜;沒有肉,隻有青菜蘿卜,有南瓜就叫“改善夥食”,因為南瓜比較甜,可以頂饑。野外工作體力消耗太大,早上天不亮出發,每天都要跑七八十裏山路。晚上摸黑回來,地質包總有三四十斤沉。所謂區域地質測量,地質路線間距有嚴格限製,要求2公裏一條線,在地圖上平行分布;常常無路可走,遇水過水,遇崖上崖,硬是鑽樹叢、茅草地,不能為有路可走而改變路線。一條線上要定七八個“點”,就是進行詳細觀察,打較多岩石標本的地方。有時遇到岩層接觸界線、斷裂帶和其它特殊地質現象,就在一個點上跑上跑下,左右搜索,要跑多少路就誰也說不清了。
又是一條十分艱苦的路線,工作結束時天還沒有黑,但第二天工作需要從橫路頭出發。路線結束地離橫路頭三十裏路沒有任何村莊,所以隻有在當晚趕到橫路頭。三個人已經筋疲力盡,天完全黑下來,大家憑著夜幕的微光,順著草叢中自己以為是路的路,向羅盤所指的方向走去。周老師鼓勵學生說“再堅持1個半小時,趕到橫路頭就有辦法了。”
秦懷德這雙腿已經不屬於自己,它完全機械地跟著周老師前進。好在這種情景經得多了,已經習以為常。他什麼也不想,隻想“堅持”二字。三個人正在黑暗中默默行進的時候,突然從側麵走來一個男子,插在周老師和小秦中間,“同誌們,你們要到哪兒去呀!”親切的問話打消了師生們對陌生人的顧慮。當周老師把他們的目的地告訴那男子以後,他不知怎麼一閃就走在了周老師的前頭。他大聲地對師生們說:
“跟我走吧,我正好也去橫路頭!”
他夜行山路的熟練和果斷,使師生們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有了領路人,師生們像是憑空添了不少力氣,跟著他急速前進。
周老師邊走邊和他聊著。前麵已經有村莊的亮光,他看了一下夜光表,剛剛過8點。這位自願充當向導的同誌說:“前麵有亮的地方就是橫路頭,從這兒到那兒已經沒有岔路。你們可以不必這麼急,稍微走慢一點。我先去打個招呼。”說完話時,他已經把周老師拉下差不多三米了。師生們看著他用神奇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向有燈的地方走去。
終於走到村子邊兒了,一位看樣子有五十多歲的老農在村口迎接他們三個,還伸手接過三人的地質包。進了點著豆油燈的一間小屋,周老師才想起來問:“剛才領我們來的那個同誌在哪兒,我們真得好好謝謝他嗬!”
“他已經走了,他不是我們村的,是張家村的民兵排長。我是這個小隊的小隊長,他把事兒都跟我說了,你們就放心在我這兒住下吧!”
“去張家村可不是這個方向呀,往西去還得20多裏路呢?”周老師驚訝不已。
小隊長的驚訝並不亞於周老師。“您來過這兒?怎麼對這兒這麼熟哇?”
“這算啥,有地圖唄。”接著,師生們邊喝茶邊聊天,和隊長侃起了地質工作的趣味與辛苦。
不一會兒,隊長老婆把米湯端上來了,“先喝碗湯再吃飯。”
米湯剛喝完,小桌上擺上了三碗菜、三大碗飯“吃完不夠還有。”
三個人吃了多少,自己都記不清了。反正一年了,從來沒有這麼痛快吃過!菜裏還有肉呢!真難得。小秦感覺這比省軍區後勤部招待他老爸的夥食要好百倍。飯後繼續飲茶,這時已快十點了,師生們並不覺得瞌睡。這種“家”的感覺已經久違了,想不到在這陌生的山頭上找到了。
又聽到隊長老婆喊的聲音:“洗澡水燒好了,你們三個誰先洗嗬?”
師生們喜出望外。周老師說:“小秦先洗吧,我跟隊長還得聊會兒。”
也不知道周老師哪來那麼多話,和隊長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戰友,說起來沒個完。
一隻木質大腳盆就擺在院裏,裏麵有多半盆水。小秦心想:“燒這麼多水,得多少柴呀?”就像看透了小秦的心思,隊長老婆一邊給小秦搬凳子,一邊說:“山裏有的是柴火,想洗就燒水,一點不費事。”
秦懷德想到還有兩個人要洗澡,就抓緊時間,洗好澡換好衣服。再給澡盆裝好水,就找周老師去了。周老師出門剛脫guang衣服下水,洗了不到3分鍾。隊長老婆看到小秦就說“洗這麼快呀,是不是水涼了,我得去看看。”說完就走到院兒裏,把手伸進澡盆摸了一下。又去舀了一瓢熱水倒進盆裏,把個周老師羞臊得滿臉通紅,好在天黑,誰也看不見。
三個人洗得幹幹淨淨,就跟著隊長到一間小屋裏睡覺去。隊長說:“你們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將就一夜吧。”
周老師借著昏暗的油燈光一打量說:“這床不小,睡三個人沒問題。給您家添麻煩了。”
“說哪裏話呢,誰還能背著房子走路不成。”
說起瞌睡來,也真快,三個人一覺睡到天亮,連夢都沒做。
第二天早上不知怎麼搞的,三個人同時睜開了眼。這一看,傻了:身上蓋的是新緞子被,牆上是大紅雙“喜”字,門上是紅燈籠,小桌上是新暖瓶、新茶杯、大紅梳妝台,敢情這是結婚的新房呀!
三個人急忙穿好衣裳,漱洗完畢。隊長兩口子就問:“昨天晚上睡得還可以嗎?”周老師激動得不知說什麼才好,口中千恩萬謝,終生難忘之類,完全失去了做老師的口才。小秦聽老一輩說過沂蒙山區人民支援八路軍的感人故事,想不到今天自己會遇見。他問:
“隊長大叔,新郎新娘昨天在哪兒住了?”
“兒子媳婦去親戚家了,兒子結婚正趕上你們來也算是大喜呀。”
吃完早餐,盡管依依不舍,師生三人還是要離開橫路頭。周老師從口袋裏掏出三斤全國糧票、兩元錢,要交給隊長。隊長說什麼也不肯收。
“山裏人就這樣,遠來客人路上不容易,能幫什麼就幫什麼。哪能要錢呢。”
周老師說:“學校有製度規定,不交錢和糧票我們要犯錯誤。”
“周老師說到這兒,我就收三角錢意思一下吧。糧票你們千萬帶好,每天爬這麼高的山,不吃飽怎麼行。”
說來說去,隊長就是不肯多收。周老師隻好丟下三角錢帶兩個學生走了,一邊嘴裏還念念有詞,不知道說些什麼。
大學畢業以後,秦懷德被分配到大興安嶺地質隊。剛參加工作頭一年也是“實習”,不過這種實習和學生實習就大不相同了。作為實習生的新技術人員,按規定不能獨立擔任技術工作,同時,工作成果由正式技術人員檢查、驗收,然後才能有效使用。這種規定是為了地質科學成果的嚴肅性、可靠性。但為了避免重複工作,同時也是響應有關大學畢業生“勞動鍛煉”的號召,實習期更多的是安排體力勞動,例如挖探槽等。
所謂探槽,就是在地上挖開一個長方形槽子,底寬約80公分,深度一般不超過2.5米,長度和方向則根據工作需要來確定。今天,小秦和從揚州來的大李的任務就是要用鍬、鎬、錘、釺,在岩石上鑿出長方形槽子,就像三峽工程的過船閘似的。現場有一個化雪後形成的陷坑,他們把剩餘的積雪清理了一下,民工挖的槽子就顯現出來。深度已達1米左右,長約4米,邊線不夠直,寬度變化較大,不大像地質專業探槽。
他們像理發師修理頭發似的,先把槽子的四條邊線鑿直,把四壁鑿平。在這個過程中,已經明白了挖這槽子的目的:揭露沉積岩和花崗岩之間的接觸關係。它們可能有三種關係:斷層、侵入和沉積覆蓋。小秦一看,知道這是沉積覆蓋關係,所以將探槽向沉積岩方向延伸,力求把沉積岩岩相變化看得更清楚。幹得有點累了,準備休息一下。遠處有什麼聲音傳來,可能是野獸。倆人呆住了,不動,更不說話。又傳來一聲,非常清楚了,是野豬。他們緊張地瞪大了眼睛,搜索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見了,從灌木叢裏竄出來一隻野豬,猙獰的樣子好怕人哪!大李拿起一把鐵鍬,輕聲說:“準備戰鬥!豬不犯我,我不犯豬;豬若犯我,我必犯豬!”
別看大李個子大,膽子可不算大,他有點哆嗦了。突然,又有緊急情況發生:分隊技術負責人老徐正從野豬出現的同一方向向他們走來。怎麼辦?要告訴老徐背後有野豬,萬一把他嚇著了,反而會壞事兒。小秦情急智生,站起來大叫:“徐工,發現化石了!快過來。”
果然,老徐聽了這話,立馬跑步衝向他們。等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跳下探槽,著急地問:“小秦,化石在哪兒?”
小秦用手往他來的方向一指:“那不是,活化石!”
老徐全明白了,順手也拿起一把鎬來,三人手執“武器”,站成一排,膽子壯了許多。野豬走近他們,看看沒有便宜好占,隻好悻悻地離去。等野豬走遠了,三個人驚魂稍定,老徐才開始檢查工作。他覺得沒有必要再說什麼,卻深有感觸地說:
“要是每個槽子都由地質人員挖,編錄起來就容易多了。”
“工人經過培訓,效果一樣。”小秦插嘴說。
“當然。叫你們挖探槽是不得已。這是部裏規定的,我們想改也改不了!”
大李接上說:“勞動鍛煉好嗬!”
他說的“好”是指可以不負責任,不動腦筋。但徐工不這麼看。
“這樣吧,你們能幹多少幹多少,不要和工人去比體力。把槽子往沉積岩方向再延長一些,深度就這樣。明天我派小許來素描,他心裏有數。我另外給你們安排任務。”
“什麼任務?”兩人幾乎同時問。
“讓你們研究花崗岩的節理(指岩石中有規律性的裂縫)。”
秦懷德覺得正中下懷。這個問題如果研究深透了,對於控製成礦的構造,對於岩石造型的規律都會有更深刻的認識。大李則要求徐工給安排一點火山岩方麵的研究,老徐也答應下來。
正事談完,老徐就說,剛才好危險。大隊老是要求我們出野外要背槍,那些槍都老掉牙了,有的還是抗戰時期用過的三八大蓋,野外裝備夠沉,再帶個七斤半,我們都不願意背。現在看起來不帶槍還真危險。
小秦問:“我們這裏除了野豬還有啥?”
老徐不慌不忙:“還有狼、狐狸、穿山甲、野兔、……,名堂多多。”
大李:“小秦不是說這些,是說還有什麼比野豬更厲害的?”
“大興安嶺最厲害的要算熊瞎子,因為東北虎很少見。”
“熊瞎子真那麼厲害嗎?”
“聽老一輩人說,熊瞎子一般不吃人,但比吃人還可怕。它會把你抓來按在地上,然後一屁股坐到你身上。一千多斤的玩意兒,一會兒就把你給壓死了。”
“我的乖乖!有沒有辦法對付呢?”大李心悸不已,小秦也感到不可思議。
“都說裝死人可以騙過熊瞎子,誰試過?”
1962年夏天,上麵宣布小秦的實習期結束,正式成為13級技術員。隊裏給發了帶蒙古文的工作證,工資也從每月45元漲到63元。1963年春節,小秦也可以同老職工一樣享受探親假了。
從烏蘭浩特到白城子坐的是支線慢車。到白城子車站簽了票,簽的是第二天早上去沈陽的車,非得住下不可。他就到一個叫“旅館綜合管理處”的地方去排隊,等待簽旅館。當他把工作證遞到管理人員手上時,那個30多歲模樣的男人翻開內頁,上下打量他一番,和顏悅色地說:
“很抱歉,您能不能到交際處或招待所去聯係?”
“你們這兒沒有房間了嗎?”
“您誤會了。我們這兒條件差,淨木板房,旅客上下樓梯響得很,怕影響您休息。”
“您見外了不是!俺是地質隊的,什麼條件差的地方沒住過?您有房間就給安排吧,這快過年了坐火車人多,找個地方住一宿也不容易。”
“那好吧,就把您安排在剩下唯一的單間裏吧。”
懷德一聽是單間,又怕太貴了,覺得沒必要,就多問了一句:“價錢呢?”
“一天1塊5。”他禁不住悄悄樂了。“行嗬!”
一位年輕的女同誌領著他往胡同裏走,還要幫他拿行李。他婉言謝絕了:“我這麼年輕,東西又不多,謝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