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到一家“東風旅館”的門口,那女同誌進去跟裏麵的人一說,立刻出來一位年輕小夥,幫懷德把行李拿進去,送到樓上,開門。小秦往裏麵看,雖然設備簡陋,但幹淨,使用麵積也不小。他辦完手續,鎖門出去,就聽到服務員對著電話說:“放心吧,我們一定照顧好首長,不會有任何閃失!”首長也住這裏嗎?這還真不錯。小秦想著就慢步出門,隻見服務員點頭向他微笑,他也報以友好的眼神。
出胡同往西拐,他總覺得有什麼聲音不對勁。回頭一看,後麵有人跟:一位農村婦女,背著個娃娃,手裏還掂著小包袱。他停下來,轉回頭,走近去。那婦女眼睛裏充滿期望的眼神告訴他:這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他問:
“大嫂,您認識俺?”
她搖搖頭。
“那您有什麼困難就跟俺說吧,看俺能不能幫上忙。”
“俺是山東棗莊人,聽口音您是老鄉,所以俺有難處就找您了。”
“俺老家蒙陰。就不是老鄉,真遇到難處,俺也得幫忙,都是毛主席教導的麼。有什麼情況就說吧。”
“孩子他爸是棗莊煤礦的工人,到紮旗辦事。本來打算俺仨一塊兒回老家過年,可他爸有事走不了,就給俺錢讓俺上白城子坐火車。誰知買火車票時不小心把錢弄丟了,現在身上連吃飯的錢也沒有,這白城子又沒熟人。”
“更何況買到沈陽的火車票已經非常不易了,退了再買根本不可能。對吧?”
她很難為情地點了下頭。
他停頓了一下:“這樣吧,我們先吃飯,吃完了再商量。”
小秦想,要照顧好這娘兒倆就必須住得很近,最好是在一家旅館。他們回到了“東風旅館”。他問:
“服務員同誌,這兒還有房間嗎?”
“您有客人?”
“是嗬,您看,農村的嫂子帶著個孩子。”
“實在對不起,您看,我們這兒全滿了。據管理處的通知,別的旅館也沒有床位了。”
“那就讓嫂子帶小侄住我這兒,我到走廊將就一夜。”
“那怎麼行?我可不敢。”正在這時,旅館負責人來了,他問明情況後就對懷德說:“首長,您這是特殊情況,我看事急從權吧。”
秦懷德腦子裏有點迷惑:我是什麼首長?他心理疑惑,嘴上卻不露一點聲色,麵帶微笑對他們說:“好吧,事急從權,您給出個主意吧。”
“您看這樣好不好?就在您的單間裏加一張床,加上臥具,您和嫂子都住在裏麵不行嗎?”
他還沒有說完,“嫂子”就高興地說:“好哇,好哇。”
秦懷德想了一會兒,也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隻好點頭同意。
兩人進房間安頓下來。嫂子把背上的包袱解開,取下來。熟睡了這麼久的孩子醒過來了,兩隻小眼睛滴溜溜轉地看著秦懷德。秦懷德笑著把孩子從嫂子手上接過來抱在懷裏。房間裏很暖和,他們把外頭的衣服一件件脫下來,堆在地板上。嫂子把孩子抱過來說:
“他叔,孩子要尿了。”
“嫂子怎麼知道。”
“你看他這小雞雞。”
懷德這才注意到他是個男孩兒。小孩兒尿完,兩人一邊洗臉洗腳,一邊嘮家常,懷德這才弄清楚她今年22歲,在生產大隊當記工員。男孩兒半歲多了,小名叫虎子。說著說著虎子又睡了,記工員照顧虎子先睡。秦懷德躺在床上,想著記工員的話,雖然我們渡過了困難時期,可農村是真窮嗬!
第二天上火車,秦懷德找列車長給換了位子,好讓倆人坐在一起。到沈陽倒車,他一路精心照顧她們娘兒倆。兩人說著故事,在火車上度過一天一夜到了濟南。
出站以後,幫她買了一張去薛城的火車票,對她說:
“嫂子,我不能再送你了。到了薛城,去棗莊的汽車很方便,我給你10塊錢,估計連吃飯也用不完。”
“兄弟,真是大恩人哪,我該怎麼謝您哪。”
“說哪兒的話呢。別看俺現在是工人,原先家裏也是種田的,知道農村苦啊。”
“工人?那旅館服務員怎麼都叫您首長?您到底是啥幹部哇。”
“俺也納悶兒。想不出什麼道理。管他那麼多呢,你先檢查一下,看丟了什麼東西沒有?”
“除了他爸給我那幾十塊錢,也沒什麼值錢東西。”說著一抖,掉下個小紙包來。記工員這下傻了,呆呆地站在那裏。
“嫂子,您怎麼了?”他彎腰下去,把小紙包兒檢起來一看,裏麵包著三十塊錢。“您的錢找著了,哈哈,好事兒。您一定是塞哪兒給忘記了。”
“兄弟,您不會懷疑嫂子騙你吧?”
“怎麼會呢?拿好,拿好。還有我給你這十塊錢也拿好。可別真叫丟了。”
“兄弟,我這錢找著了,怎麼還好意思要您的錢呢。這一路花多少錢,俺得還給您。”
“別說了,您不是認俺這兄弟了麼?就當是見麵禮吧。”
他送她上汽車,見她眼睛裏含著淚花,忍不住滾落下來。他自己的眼睛也濕潤著。
他坐在汽車上,想著自己一路謹言慎行,並沒有任何地方顯出自己是幹部子弟。何況就算人家知道自己是幹部子弟,也不會叫自己“首長”嗬。他想自己唯一出示給別人的就是工作證,於是拿出來看看裏麵有什麼古怪。這一看他全明白了:原來如此。
這年4月底,羅司令員在江西廬山五一療養院休養。說來也巧,大隊派小秦到南方某大型銅礦收集地質資料,聽說那銅礦裏麵含金量很高,黃金作為副產品就已經可以收回全部勘探成本了。徐工對他說:“小秦,你去正好路過九江,你就上山去看看你爸爸吧。”
“你是怎麼知道我爸在廬山的?我可是誰也沒告訴嗬。”
“這你就別管了。你隻要專心收集資料,能和咱們這兒的地質情況進行對比,就算圓滿完成任務。”
“感謝組織關懷。利用五一節,我再請幾天事假上廬山,工資照扣,千萬別讓我占公家便宜就行。”
“知道知道,你爸是清官。決不讓你犯錯誤就是,我老徐還能害你嗎?”
從野外分隊回來,到大隊辦出差手續,他就預感到是要有新的重大任務了。因為聽說有個什麼指揮部的田書記到隊裏來過,弄得隊幹部們議論紛紛。但不應該問的事他決不問。一路無話,他按計劃到了銅礦。
瞧這陣勢,800萬噸哪!這山頭那山頭全是銅,還有金銀鉛鋅,多少寶貝在下麵!什麼地質情況?聽說是古代火山,比自己實習期間所見過的任何火山岩係都老。可是這兒怎麼這麼多碳酸鹽呢?各種礦化、蝕變礦物,花花綠綠,很多自己叫不上名字來。他不停抄寫資料,又到現場去核對。說是收集資料,不如說是叫自己來學習來了。老徐嗬老徐,可真是“別有用心”哪。想著幹著,這時間還真有點緊張。
好不容易把收集資料工作做完了,他覺得自己像換了個人,心境更開闊了,眼界更高了,地殼裏麵的各種化學元素在那兒遊走,互相結合、分開,聚集又散開,演繹著無數有趣的故事。
上廬山的時候,他被那“躍上蔥蘢四百旋”的公路轉得真有點暈了。但下了車過山洞,那陣陣涼風吹來叫人心裏好不暢快!按地圖指點,憑手裏的羅盤,他不信找不到五一療養院。他來這兒,事先沒讓家裏知道,因為無法確定具體時間。
那是在東穀區的半山腰上,幾棟漂亮的別墅、伏爾加轎車、車庫、偶爾進出的白大褂,標誌著這裏可能是高級首長的療養院。他認為可能是了,見從別墅中走出一位年輕姑娘,就走上前去問:
“同誌,請問這兒是五一療養院嗎?”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您找誰?”
“我找我爸爸,他在五一療養院休養。”他簡單介紹了一下父親。
“嗬,這兒不是五一療養院,是廬山療養院。五一療養院還要往南走,很近。”
“廬山有多少療養院嗬?”
“光廬山療養院的分院就有3個,這兒是總院。其它還有很多,郵電、鐵路、總工會、長航、武漢空軍、……要數清楚還真不容易。”
“謝謝您了。”他慶幸自己尋找方向基本正確。
他找到羅司令員的時候,爸爸確實有點吃驚。
“你怎麼跑這兒來了?你在信上不是說每年四月中旬就要出隊嗎?”
“想爸爸了唄。”他笑笑,接著還是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司令員。因為他知道在爸爸麵前不宜多開玩笑。
爸爸高興得真心地笑了。他說:你不是喜歡山嗎,這兒的山比咱那個沂蒙山可漂亮多了。那三寶樹、仙人洞、含鄱口、植物園、三疊泉,不說了,反正你有地圖自己看吧。
晚上,院裏放電影。院裏給父子倆兩張在一塊的電影票。他們早早就進了放電影的禮堂,坐位在12排偏左的地方,右麵的倆位置空著。沒多久進來一位年輕姑娘,手牽一位長者。這位長者身材高大,精神矍鑠。爸爸一見到他,就蹭地站了起來,雙腳一並,給長者敬了個規規矩矩的軍禮。
“羅司令,你好哇。你當建設時期遊擊隊員的寶貝兒子來了,還不給介紹一下。”
“這不就是。”他指指早已跟著爸爸站起來的兒子。“老首長消息怎麼這麼靈通?他今天下午才到的。”
“說來巧啊,貴公子問路正好問到小女。”
“是嗎?玲玲!”
“羅叔叔好!”她跟司令員握握手,又把手伸向秦懷德。“該叫聲羅哥了吧?你比我大,對不對?”
“他38年生的,首長知道,我還沒有給他改名字。”
“對,對,名字不就是個記號麼,有啥。小羅做得對。”
他不願介入這個話題,跟玲玲握手時竟沉默著。玲玲爸對女兒說:“叫秦哥,他整整比你大7歲。”於是她又笑著補了一句“秦哥好!”
天還沒有黑電影就開映了,放映外國戰鬥故事片。懷德對電影興趣不大,竟快要睡著了。不到8點半電影結束,禮堂裏突然大燈通亮。進來一批戰士,動作真麻利,不知怎麼,沒用多久就把看電影坐的凳子全搬出去了。舞場準備好了,音樂響起,玲玲向懷德發出跳舞的邀請。懷德應邀而起,身體的困乏一掃而光。在托著女士的素手,在旋轉中,懷德想到“嫂子”述說的農村生活的艱辛,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
“秦哥怎麼了?心裏不高興?對不起啦。我知道你生父是戰鬥英雄,很敬重他老人家。您就別生氣了好吧?”
“看你想哪兒去了。”為了說明原委,他不得不把記工員介紹的山東農村生活情況說給她聽。
“為這事。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說著她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去年夏天隨著老爸去安徽老家探親的見聞。
據安徽省省長黃岩介紹,安徽的“包產到戶”開始叫“責任田到戶”,李葆華書記接替原來的書記以後,發現山區農民有一種自發地反對平均主義的願望。他們認為誰有能力誰就應多種田,種好田,把產量、品種、質量都包給他們。年終時結算,完成任務才能分到糧和錢,完不成任務要罰。他們不願意吃大鍋飯,捆在一塊堆幹活,不出成果,好壞一樣,混日子。結果省委就尊重農民的願望。原想讓他們試試,不行就收。沒想到真的換來了大豐收。我們去的時候,生活水平全顛倒了:省委賓館要吃白米飯不容易,很多粗糧細做;到了縣裏,大米就多了,管夠。到了公社、大隊你猜怎麼著,油條、豬肉、雞蛋樣樣充足,一點不缺。
他聽她說,像是在聽神話。偶爾插話問問:“李葆華、黃岩這麼幹不怕犯錯誤嗎?”
他們才不怕呢!有人撐腰。誰?朱總司令唄。朱老總叫搞“責任田”,意思是土地公有製不變,每年搞一次年終評比,任務完成得好才能繼續包下去;完成不好就要換別人。不能種地的怎麼辦?當然有辦法,總可以當裁縫、泥水匠、木工、飼養員、醫生、……農村需要的工作多著呢,誰也閑不著餓不著。
不是說劉少奇支持包產到戶?
都這麼說吧,黃省長可沒這麼說。在1960年安徽餓死人的時候,那個喜歡吹牛皮的原省委書記還要把糧食往外調,讓劉少奇派軍隊給堵回來,這是真的。
對於當時正受批判的安徽“包產到戶”,他第一次聽到這樣不同的聲音。但是他知道。李葆華、黃岩不是依仗朱老總,而是依靠廣大農民。
跳舞到結束,他倆也沒有更換舞伴兒。玲玲自告奮勇,第二天要帶懷德上各景點去遊覽。高幹子女在一起,沒有“男女授受不親”那種意識,他們到各景點看得很興奮、路上談得很愉快。關於廬山冰川,那一套震旦紀的古老石英砂岩,秦懷德給玲玲做了一些科普宣傳。她似乎也懂了不少,玲玲今年高中畢業,由於品學兼優,被北京一所大學“預定”。
在廬山玩了三天,老徐居然把電話打到五一療養院來了,要小秦趕快回去,有緊急任務。羅司令員說:“好小子,你們領導叫你接受戰鬥任務,我就不攔你了。明天廬山療養院有汽車下山,九江的船票和武漢的車票我讓交際處給你辦好。電話已經打過去了。”
“爸爸,這樣不好吧?”
“這是公事,為了爭取時間,管不了那麼多。”
是時代變了還是爸爸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