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那戰火紛飛的1949年春,國民黨反動派一敗塗地;解放大軍挺進江南,進展神速,跑步的速度就是部隊推進的速度。在我軍臨時搭建起來的簡易醫療所裏,18歲的護士長田翠花正在為傷員換藥,她那細心而不失果斷的動作,表明她不是新手。那天團部通訊員小魏急匆匆地跑來對她說,團長有急事找她。她脫下白大褂,整理一下軍裝,跑步到了團部。
這是一座地主家的莊院。斑駁的院牆上貼了幾張內容類似於“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標語,幾組電線伸進院裏,烘托出臨時軍事機關的氣氛。
“報告!”
“請進。”
團長照例倒一杯白開水遞給她。
“首長,有任務?”她問
“別急,你先喝水,我給你介紹一下情況。”
原來軍部來了緊急電話,說我國一位年輕的地質工程師因患肺病臥床在家,他的堂弟是國民黨軍隊的一個營長,要逼迫他跟隨國民黨軍到台灣去。這位工程師不肯離開家鄉,就借口有病和堂弟周旋。軍首長指示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把他救出來,並且治好他的病。
“找你來是想由你負責完成這個任務,需要多少人,什麼樣的武器裝備請你提出來,有什麼困難也提出來咱們商量解決。”
參謀長打開軍用地圖,指示著這位工程師居住的村莊。政委把一張紙片遞給翠花,上麵寫有工程師的姓名、年齡和身體特征。
翠花心裏明白:單一是救人,誰去都行,要為他治病自己就不能不去。這任務一定得由自己去完成。她沉思片刻,以堅定的口氣說:
“請首長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我想,如果派支部隊去會打草驚蛇,敵人可能強行把他擄走。我沒有別的請求,隻希望這一帶的我軍停止進攻,千萬穩住敵人。我一個人去,叫地下黨的同誌配合一下就行了。”
團長、政委和參謀長合計了一下,覺得田翠花的想法很有道理,同意這樣做。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又組織了一支5個人的便衣小分隊配合行動。
他發著高燒,不斷地做惡夢。床頭邊的木質痰盂裏已經有些濃痰、血塊。又一次昏迷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才醒轉來。他對自己的身體似乎心中有數,肺炎並不嚴重,是感冒使他渾身乏力,他相信幾天之後自己會逢凶化吉。堂弟帶著人馬暫時離開時,有個勤務兵偷偷溜進來遞給他一張紙條,然後附耳低語說:“看後燒掉。”紙條上寫的是:不久小妹會送你去醫院,耐心等待。
他妹妹在解放軍裏搞宣傳工作,這個秘密是沒有人知道的,這個勤務兵怎麼會知道呢?他覺得**的地下工作真太不可思議了。這時他腦海中也有過一絲恐懼,當然這想法隻是一閃即逝,他常常想象著國共內戰結束後中華大地上出現的喜悅與繁華。
天漸漸黑了,又下起了淅瀝的春雨。堂弟的部隊雖然就在附近,但他們如驚弓之鳥,隨時準備逃竄。據說上頭命令堂弟要走就要把自己帶走,抬也要抬到台灣去。但堂弟對執行這個命令並不堅決,因為抬著個病號,部隊的行動十分不便,弄不好會全營當了俘虜,所以堂弟對部隊的行蹤狐疑不定。要殺害自己吧,憑著血緣關係恐怕還下不了手。想到這兒,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其實很安全,就又睡著了。
他在仿佛中回到了十一年前的北京。
“七、七”蘆溝橋事變,標誌著中國全麵抗日戰爭的開始。由於“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第二次國共合作經過長期醞釀,直到9月23日蔣先生在廬山發表承認**合法地位的談話,全中國人民的抗日統一戰線才算形成。
學校裏麵*洶湧,華北再也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他彷徨無計,躲在一邊看外文書,看不進去硬著頭皮也得看。在學校裏,漢奸操縱的右派學生打擊迫害左派師生。誰好誰壞他還分得清,他知道左派是打日本人的,右派是賣國賊。秋風蕭瑟,寒意已濃,他坐不住了,丟下書本出去走走,走到了校外大街上。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飛快地向自己跑過來,似乎是被人追趕著。這個人是學生會主席,很可能是“共黨”。他向對方點頭示意,對方用眼角不易覺察的一絲餘光掃了自己一下,向左側的胡同裏奔去。幾個專門打架鬥毆的流氓學生追過來了。
“喂,朱鴻章,鄭大個子跑那去了?”
“往右麵那條街跑過去了!”
這群流氓連想也沒想就向右麵追過去了。
他略想了想,認為隻有照著敵人跑來的地方奔去才最安全。他下意識地把右派看作自己的敵人。他邁開大步迅速離開險地。所幸的是,他的詭計並沒有被右派學生識破,他們一致認為這個書呆子是決不會騙他們的。後來這幾個流氓學生被校方開除了。
鄭大個子在野外實習期間恰好同自己分在一個小組,在走到荒無人煙處,大個子對他說:“朱賢弟,你這個人很有正義感,頭腦又靈活,參加我們的抗日救亡活動好嗎?”
“很對不起,我隻想利用在校時間多學點知識。坦白說,我不想參加任何政治活動。我是痛恨日本鬼子的,決不會當漢奸,這點鄭兄是清楚的。”
“我們抗日的誠心你是知道的。”
“你們是好人,是有良心的中國人。這我清楚,但我希望保持自己獨立思考的小天地,這一點也請你們原諒。”
這次談話不歡而散。但是**是有恩必報的,朱某這樣想著。
從回憶中走出來以後,朱鴻章還是想起自己當年的主張:遠離政治。
但是眼前的處境很不明朗,自己正是處在兩種敵對政治力量交戰的前線,隨時有被“誤傷”甚至“誤殺”的可能。政治有可能回避嗎?
“嘭、嘭”,有人敲門。他早聽見了故作不知,把頭偏向裏邊,麵對牆壁。
“嘭、嘭”,又是敲門聲。他仍然不理。
“我給您請來醫生啦!”
聽出來是本村李大爺的聲音,他盡力大點聲音回答:“進來吧,我沒有鎖門。”
來人輕輕地“噫”了一聲,似乎有些意外。他直覺地認定,跟著李大爺進來的是一位女醫生。本村的土大夫已經給了自己不小的幫助,但卻總是沒有有效的藥物,所以自己的病才拖了這麼久。
醫生已經到了身邊。居然還帶有聽診器,又量了體溫。醫生沒有多說話,就把“感冒”和“輕度肺炎”的病根說出來了,接著給他打了一針,沒有多久他就感到身體舒適多了。
“您應該到醫院去治療一段時間,現在就跟我走吧!”
“你是什麼人,我為什麼要跟你走?”
“我是醫生,病人聽醫生的話天經地義。”
他還在思考的時候,李大爺插話了:“小朱,沒錯,她是你妹妹那邊來的。”
她背著他出了村,李大爺在一邊跟著。離村約有一裏地,樹林裏的5名便衣出來接應。於是有人代替女醫生背起了朱鴻章。
這支8個人的隊伍約莫快到小山頂時,村子外追出來一股國民黨軍隊。女醫生突然從腰間拔出駁殼槍來,朝敵人追來的方向瞄去。朱鴻章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你放心吧,我是朝天開槍的。”話音剛落槍聲就響了。便衣們也紛紛拔槍朝後麵射擊,對方在回擊,槍聲像炒豆,很熱鬧。雙方毫發無傷。
這是長江邊上的一座大城市,因在抗戰期間發生過激烈空戰而聞名。臨江的一幢灰色大樓裏,朱鴻章和幾個地質人員在翻閱資料。
“朱工,你在翻什麼?”
“馬工,你來看,一封奏罷鄧公場,這個鄧公場在哪裏呀?”
馬新元走到朱鴻章身邊。朱手持一本翻開來的土黃色線裝古書在那裏發愣。他湊上去看,那是一本古詩集,可不是唐詩,更不是詩經,好像宋或明時的什麼東西。
“你不查看地質資料,看古詩幹什麼?”
“馬工,這個鄧公場就是古代采礦的地方。不知為什麼他們上書給朝庭,說不讓開了。這裏肯定有大礦,就是不知道鄧公場在哪裏。”
“啊,是這樣。牛總快來!朱工可找到寶貴線索了。”
正在查看國民黨時代留下的可憐巴巴的幾張地質圖的牛工,是這個地質局的總工程師。他放下手中的圖就到二人身邊來了。
三個人反複討論,從各種證據分析,這詩是宋末元初漢人所作。描述的事件大概發生在金兵南下滅宋的緊急關頭。采礦工人都被征兵上了前線,采礦不得不停止下來。下一步的任務,就是尋找古礦坑的遺址。
南宋首都是臨安,鄧公場不會在臨安,但也不會離臨安太遠。朱鴻章攤開小比例尺中國地質圖,在江南有可能的範圍內搜索著。馬工則從敵人留下的檔案裏尋找線索。
1950年10月25日,中國人民誌願軍正式赴朝作戰,轟轟烈烈的抗美援朝鬥爭開始了。在這幢大樓裏的幾位地質工作者,從自己為數不多的薪金中抽出錢來捐獻“飛機大炮”。一向自詡“不過問政治”的朱鴻章,這些日子來特別激動。他認為,杜魯門6月27號派艦隊阻止中國人民解放台灣,就是想把台灣變成美國在亞洲的“瓦胡島”。美國侵略中國,中國就要反擊,海、空軍打不了,就用陸軍揍它。朝鮮戰爭不過是給了中國人一個機會,中國一定會打贏。他根本沒有想中美在武器方麵的差距。但他由此想到了炮彈皮、子彈殼和國家的“電氣化”問題,想到這些要用銅的地方。中國是缺銅國家,但中國又是用銅最早最普遍的國家之一。他不相信中國的銅就真這麼缺,但苦於找不到確切的產地。中條山、壽王墳、銅官山都太小了。由銅官山他又想到長江,想到長江中下遊成礦帶。他對這一帶充滿希望,但這一帶很大,具體到哪裏去找呢?
他每天要處理很多瑣碎事務,時常還要到礦山去檢查工作,幫助礦山解決一些技術難題。但不管是乘車還是住招待所,一靜下來,“鄧公場”三字就從腦海裏蹦出來。經過長期琢磨,他已經知道鄧公場開采的是銅礦,以後這三個字在頭腦裏出現的頻率更高了。
早在3月底,中蘇兩國政府就簽訂了《關於在新疆創辦中蘇有色及稀有金屬股份公司協定》。後來,隨著156項援華建設工程在中國各地展開,蘇聯專家們也就陸續來到中國各地各崗位。有兩位專家到了朱工所在的地質局,他們很年輕,據翻譯介紹,那個叫“維辛斯基”的隻有28歲,個子高高,年紀稍長的“別洛烏索夫”32歲。他們對中國同行的態度很友善,一點也不擺“老大哥”的架子。
當局長向蘇聯客人介紹說:“這位朱工是北大的高材生,是李四光的同學”時,別洛烏索夫聽了翻譯的話後,還微微感到有點驚訝。由於朱工在校學的是英語,與蘇聯專家無法直接對話,所以與“老外”作了簡單的禮節性寒暄之後,就又埋頭去啃自己的資料了。
1951年深秋,地質局的審幹和知識分子改造工作開始了。天漸漸冷了,朱鴻章、馬工和牛總都是重點審查對象。人事處小王發下來的調查表格,使朱鴻章感到頭痛,要填寫的項目那麼多。他一心隻想追查“鄧公場”的下落,根本沒有仔細想想這些表該怎麼填。他問局黨委書記李成,李成說“實事求是,有什麼寫什麼。”他自己的事情就那麼些:一個堂弟在國民黨隊伍裏當營長,一個胞妹在解放軍裏麵做宣傳工作,托組織打聽,到現在還沒有結果。他把不到半頁的材料交給小王,小王當晚就來找他。
“朱工,這不行。處長說了,說您的父親是誰,母親是誰,爺爺奶奶是誰,解放前家庭收入是多少,還有沒有什麼叔叔大爺舅舅姑姑在海外,有曆史問題的您最好全寫清楚。這麼簡單可不行。”
朱鴻章傻了。抗日戰爭爆發,一個大家庭被日本鬼子的飛機丟炸彈炸得七零八落,究竟還有誰活著誰死了怎麼也弄不清楚。說抗戰以前吧,那倒是個大家庭。
朱鴻章祖上可顯耀著呢!他是大明皇帝朱元璋的嫡係子孫。如果明朝不滅亡,自己好歹也是個王爺。可是他想起老祖宗,怎麼也興奮不起來,總覺得很窩囊。崇禎不算最壞的皇帝,可明朝就是亡在他手上。清兵入關以後,朱家的王子王孫們隻有拚命南逃的份兒,他的曾祖父就是從南京逃到湘東來的。
他的父親是反清團體《南社》的有名詩人,和程潛、柳亞子一夥人很熟。蔡鍔將軍對他父親更是信任有加,打了敗仗也不受懲罰,換個地方做官就是。父親留下來的詩不多,都在日軍飛機轟炸時燒毀或丟失了,所以父親過世之後,《南社》同仁們也沒有來找過母親和自己,同他們完全斷了聯絡。
父親過世時自己正在北平讀書,匆匆回家奔喪,究竟家族中還有多少親戚朋友,自己一時也搞不清楚。叫我寫,怎麼寫?猜著寫不如不寫。這樣想過之後,隻是補充一下父母親的情況,他就把表格交上去了。“隨它去吧!”他想。
可這樣審幹就過不了關。他因為疑點太多,就隻好“懸而未決”,內部控製使用。朱鴻章自己卻無所謂,有活幹就行。
三個人中,牛總最先解脫。說他曆史清楚,在學生運動中幫過**的忙,群眾關係又好,升遷調到北京地質部去了。據說在地礦司當副總。
牛總走後,就由馬工主持地礦處的技術工作。朱工當他的助手,分管有色金屬。
蘇聯專家別洛烏索夫要到湖南某鎢礦視察工作,指名要朱鴻章陪同。鎢礦是國家控製的戰略物資,人事處長說:“朱工是管有色的,鎢礦是黑色金屬,能不能換別人去?”別洛烏索夫大發脾氣,通過翻譯訓斥人事處長說:
“連有色金屬和黑色金屬都分不清,還在地質局當什麼人事處長?簡直胡鬧!”他非要朱去不可,人事處長沒法,隻好派朱去。
在伏爾加小轎車上,別氏不跟朱工談工作,單刀直入地問他:“你都30多歲了,怎麼還不結婚?”
他想不到專家會問這個問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就說:“沒有找到合適的女人做我的妻子。”
“那要不要我替你介紹?”
“謝了,我自己會找。一切看緣分吧!”
“聽說你們中國人腦筋很封閉,男女同誌不敢互相開玩笑。不知你這北大高材生會不會比別人開放一點?會不會主動向女孩子求愛?”
“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好女子不去求就不算君子。如果遇到合適的,我會主動向他求愛。我的腦子並不封閉。”
因為用了古詩,翻譯多費了不少口舌。別洛烏索夫聽明白以後哈哈大笑,連連點頭,用中國話說:
“我們都要做君子,不做小人。”
50年代初中國采礦設備的水平實在太低了,別洛烏索夫看後直皺眉頭。他用漢語大聲呼喊:
“你們的工程師呢?”“因熱聶爾”由於著急,他又夾雜著俄語。
一個年近5旬的礦工模樣的人跑來了。“我是這裏的工程師。”
別洛烏索夫和翻譯嘰咕了幾句。翻譯對礦山工程師說:
“專家對你們這裏的情況很不滿意。怎麼能用麻繩拴在工人腰上上下豎井呢?人是最寶貴的,斯大林同誌最反對這樣對待工人。萬一出了差錯就會死人的,死人你知道嗎?限你們三天內解決這個問題,用鋼纜和絞車送工人上下井。”
那位工程師麵有難色:“我們沒錢,上麵給的錢剛打完運輸礦石用的穿脈平巷,冬天來了,剩下的要給工人取暖,買年貨給職工過年。”
陪同蘇聯專家的局幹部發火了:“蘇聯專家的話要百分之百執行,連專家你也敢頂,反專家就是反革命你懂嗎?”
那工程師臉色很難看,心想我又不管財務,衝我發什麼火?蘇聯專家通過翻譯很發表了一番感慨:
“在我們蘇聯,工程師是要負全麵責任的。什麼隊長、財務處長,一切行政人員都要為貫徹工程師的意圖服務。如果做得不好,工程師有權辭掉行政人員。你們這裏工程師的權威到哪裏去了?工程師沒有權威怎麼能辦好工業呢?”
別洛烏索夫的這一番“高論”深得朱工的讚賞,可他因為自己在政治上沒有說話權,不敢表示什麼。而在場的其他人,嚇得直吐舌頭:“這話是老大哥說,要是我們自己說,不打成‘反革命’才怪呢!”
苦苦搜索的結果,朱鴻章和馬工把“鄧公場”鎖定在一個不到200平方公裏的範圍內。二人一商量,說可以派人出去普查了。兩位中專剛剛畢業的小夥子,成了局裏派下去尋找銅礦遺址的開路先鋒。臨行前,朱工再三交代注意事項,傳授找礦經驗,生怕有所遺露。
按朱工的部署,找當地地質人員做伴,二人分兩路沿預定路線搜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二人就分別發回了電報:小楊說他一無所獲,小劉說他找到了一處鐵礦,估計總儲量不會超過一萬噸。他計劃再花點時間,為鐵礦畫個草圖,取點樣品就回來。朱工說不行,你不能回來,要在這塊地方反複找,找不到古礦遺址就不能結束工作。
於是小楊和小劉再次出發。這地方山不算高,但荒涼偏僻得可怕,時時聽到野狼的嗥叫聲。在草叢裏鑽來鑽去,經常會有狐狸、野兔竄出來嚇他們一跳。盛夏炎炎,蚊子、螞蟥輪番攻擊他們的身體,經他們手打死的毒蛇也不計其數。當他們根據當地砍柴人提供的線索,終於找到了第一個古礦硐時,一種由衷地興奮、喜悅趕跑了全部的辛苦和艱險。於是類似的、相近的古采礦遺址不斷被發現。這正如後來,在人們研究礦產發現史時所說:“亞洲第一大銅礦是古人發現的”,卻不能小看這些年輕人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