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剖麵內部驗收完畢,根據工作需要進行全圖幅踏勘。這段時間的工作有雙重意義:一是等待上級組織更高級別的剖麵驗收,幫助解決工作中遇到的技術難題。二是對全圖幅地質情況有初步了解,以便部署地質填圖工作。如果把正式填圖比做“砍柴”,那踏勘就是“磨刀”。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比喻恰如其分。
二分隊一共分了三個踏勘組。由李漢東、朱時吾、秦懷德各帶一組,每組三人,李、朱在沒有參加測剖麵的同誌中挑選成員。秦懷德和劉明明、胡萍一組。郭延東領導趙亮、熊興、小鍾、小萬等人各自完成本組測剖麵的剩餘工作。劉本德調節用車,為三個踏勘組服務。李星蘭送化石樣要帶回正式鑒定結果,所以不可能這麼快回來。其他同誌主要是放射性操作員和地質輔助人員,在大隊部熟悉資料,檢修儀器。
1比20萬國際標準圖幅,所含的國土麵積相當於南方一個中等縣的麵積。要在很短時間內,分三個組把它跑完,工作不可能細。踏勘路線跑起來像急行軍,一般不多停留。每天往返行程在80華裏以上。地質記錄是綜合性的,記總體印象。遇到地質體的接觸關係、礦化現象等特殊情況,工作可以稍微細點。在圖上做記號,取少量岩礦標本。
劉明明是地質中專生,今年剛滿20歲。小夥子個頭不低,因為瘦就更顯得高挑。他人老實,永遠樂哈哈地,遇什麼事都不知道發愁,所以出發沒幾天就深得胡萍歡心。小胡沒事就喜歡跟劉明明開玩笑。
他們仨這一天來到一個叫做十八盤的地方。胡萍拿著地形圖,在山上轉來轉去,就覺得地形圖不大好對了。她叫道:“秦隊長,過來幫我對對圖好嗎?”那個時代,中國還沒有GPS全球定位係統,野外對圖往往成為難題。
秦懷德停下腳步,折回來對她說:“把地形圖交給小劉,讓他對一下圖。”
“那好吧。”胡萍說著就把圖給了明明。“隊長讓你看看,我們在什麼位置。”
劉明明接過地圖,認為這還不容易嗎?在學校老師教過。可是他按學過的辦法,怎麼也找不到自己所在的位置。他說:“胡萍姐,你別考我了。快告訴我,我們在哪兒好嗎?”
“不是我考你,是秦隊長考你。”
秦懷德說:“我們三個人共同來確定自己的位置。你先用羅盤打一下前麵山頂的方位,那座山頂就是圖上標注的製高點2033.7。”小劉照著做了,說測量結果是336o。秦懷德又說:“你再測量一下東麵那座小廟的方位,這座廟圖上也有。”小劉說測量結果是87o。
“然後你用量角器在圖上畫直線。從製高點向156o方向畫,從小廟向267o方向畫,兩條直線交在一個點上,就是我們所在的位置。”
小劉還在認真聽取秦懷德教他如何對圖,小胡已經在自己的地形圖上找到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兩個人操作結果相差大約2毫米。
胡萍說,我把地形圖上的位置跟現實對照,總覺得不像。
秦懷德說,由於比例尺的限製,實際存在的許多地形地物被簡化、合並了。所以你與實際對照總覺得不像。唯一可靠的辦法,就是尋找圖上的標誌點,用後方交彙,也就是我剛才說的辦法確定位置。但是相差2毫米,在1比10萬地形底圖上,代表實際距離200米。所以用科學方法確定位置,還離不開經驗。用航空照片校正定位,會比較準確。說完,他對兩人確定的位置稍作修改。
他們跑到第四天的時候,已經到了圖幅最北邊緣。他們登上海拔2567米的圖幅內最高峰。向下麵一望,植物按氣候分帶的美麗風光盡收眼底。身邊還有積雪,雪化後從樹木上、土崖邊上滴下冰綹子來,樣子像倒掛的劍,像辣椒,像錐子,造型各異;稍遠是枯萎的灌木;向下是常青的鬆柏;更低是暗灰色的闊葉林帶。接近山腳的腰部,滿是春天的氣息,因為他們上來之前,已經看到盛開的鮮花和小樹上綠色的新芽。高山上偶爾有蒼鷹盤旋,密林中常常有狐狸、野兔出沒。
還是胡萍眼尖。她用手往遠處一指:“秦隊長,你看,那是什麼?”
秦懷德朝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好一處斷層壁!從遠處目測,長可達3公裏,高度估計超過百米。根據資料,這裏是老地層出露區。有沒有好的老地層剖麵?看看地形圖,這斷層壁有一半在北麵相鄰圖幅內。秦懷德決心過去看個究竟。
他們快步向斷層壁走去。路上的情況就是敲敲看看而已。露出地麵的岩石,還沒有發現有老地層。
趕到靠近斷層壁的一處小山包上,秦懷德在地形圖上用格尺量量算算,這斷層壁足有3200米長。用羅盤測仰角的辦法算算高度,多數地方在70米到120米之間。
他們趕到斷層壁邊上,察看一下岩性,果然是老地層!量一下地層產狀,地層走向和斷層壁走向相交為70o。好!他們沿著斷層壁跑了一段,岩層走向變化不大。但是岩層傾角變化就大了。為了看得清楚,他們向後退,退到斷層壁右麵的小山包上。這下看得清楚了:有一層乳白色的大理岩,是明顯的標誌層。它在崖壁上顯示出老地層褶皺的複雜特性,像是敦煌壁畫中“飛天”的飄帶,像是用狂草書法書寫的外文單詞,像是大海中狂風卷起的波濤。飄逸瀟灑,美麗不凡,是大自然醉酒的傑作。
秦懷德興奮地對小胡和小劉說:“大自然不僅是力士,還是藝術家嗬。”
胡萍也說:“不搞地質,哪能見到這幅好作品!”
秦懷德看到遠在圖幅外的斷層壁北端,有一塊地方好像被什麼岩石侵入了。他很想走過去看是什麼岩石,可一看表,覺得來不及了。他不想製造第二次“野狼窩事件”。就果斷地說:“走,找地方住去。明天再來。”
地形圖上顯示,最近的村莊在圖幅邊緣的小三家。這地方離要看的斷層壁比較近。他們仨就直奔小三家而去。
小三家是一個生產隊,有二十幾戶人家。他們趕到村子裏,社員們剛吃完晚飯。隊長說,三位工人同誌從大山上下來,是為咱們找寶的,就到我家吃飯住宿吧。
晚上他問秦隊長,三位中有一位女同誌,怎麼住?
小胡說,你們這兒什麼規矩就怎麼住。生產隊長說,我們這兒跟大車店一樣,男女不分,大通鋪。小胡說,正好,就這樣。生產隊長奇怪地看了看她。小胡心想,看什麼?我又不多鼻子少眼睛!可她沒吭氣兒。
秦懷德跟生產隊長說:“有什麼問題嗎?”
他說:“沒什麼問題,像你們這樣最好。去年來過一個北京的什麼林業普查組,也是三個人,其中一個女的。我們沒有問他們,就安排睡通鋪。誰知他們意見大了,那女的還哭鼻子呢。雙方好一陣解釋,才消除誤會。”
以為什麼大事,原來如此。他們安心休息一晚後,第二天早早吃罷飯,就向既定目標走去。
到了斷層壁北段,經過仔細觀察,才發現老地層是覆蓋在侵入岩上麵的。關於沉積接觸的種種證據一目了然。秦懷德把需要注意觀察的內容講給小胡和小劉聽,仿佛他們是自己的學生。胡萍對這些耳熟能詳的知識,聽起來仍然覺得津津有味。她覺得自己的隊長更像青年教師。
老地層所覆蓋的侵入岩是暗色的,像是基性岩體。胡萍用小鐵錘的尖頭猛砍那些附在岩石上的碎塊兒,在出露新鮮岩麵的時候,打下一塊手標本。她取出放大鏡來仔細看著。劉明明也學她的樣子,去尋找新鮮岩石。秦懷德則沿著兩種岩石的弧形接觸麵搜索,生怕有什麼相反的證據被自己遺漏了。
經過反複核查,秦懷德對自己的判斷堅信不疑。三個人經過討論,意見完全一致。
為了確定兩處發現的老地層是不是同一組地層,三個人又對老地層的岩性組合進行了深入考察,將兩處的岩性組合進行對比。但這一考察的結果令人困惑:有些地方很像在飛虎崖剖麵上見到的地層岩性,有些地方又不像。例如,這裏比較多的暗灰色大理岩、石灰岩是飛虎崖根本看不到的,而且這裏的礫岩比飛虎崖少。地層層序就更難一一對應。難道這是兩組根本不同的老地層?如果這樣,就更需要在這裏另測一條剖麵。
他們回到了事先約好的集中地小城子公社。這是圖幅中最大的居民點。在公社農業機器站院裏,支起了好幾頂帳篷。其他兩個踏勘組比他們早回來一天。郭延東書記把分隊其他人員都接到了小城子,這裏就成為臨時分隊部。秦懷德不在家的這段時間,郭延東把分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使小秦深為感動。
秦懷德召開分隊領導核心會議,參加者除了三位黨員以外,就是兩名大組長。秦懷德先向大家彙報了一下踏勘所遇到的情況,說明新發現老地層剖麵和古老基性岩體的意義。李漢東和朱時吾也彙報了踏勘所見。郭延東講前麵兩條剖麵的後期工作基本結束,希望兩位組長進行檢查。
正在這時候,縣城通公社的班車到了。李星蘭找到了分隊部。胡萍一下就看到了老同學,高興地迎了上去。
“你回來了。一路辛苦!有什麼新聞嗎?”
“新聞?算不上什麼新聞。董老師已經調到局裏了,擔任副總工程師兼地礦處主任工程師。還聽說一個很高級的專家組馬上就要到我們隊上來協助工作。好像我們遇到的老地層問題,在地質科學院專家中間就有爭議。”
分隊核心會議開完了。秦懷德從帳篷裏走出來,看到了正親密交談的兩位女士。李星蘭看著秦懷德。分開時間不長,但隻有離開了,一個人坐火車,一個人出差,她才感到自己對分隊長有這麼依戀。她看得秦懷德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小秦故意把臉扭向一邊,問她:“化石鑒定結果怎麼樣?和你原先的看法有什麼區別?”
“當然有區別。我用肉眼鑒定,準頭差著呢!最後證明動植物化石隻有五種,我所看的十多種,實際上是同一種植物的不同部位,我把它看成兩三種了。”
胡萍從來沒有見過秦隊長和小李對話是這樣的神態。和跟自己談話時的神態完全不同。她腦子裏又在轉悠:這是怎麼一回事?
郭隊長和李漢東也出來跟小李打招呼。啊,對了。我還給各位帶了信來呢!她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從包裏掏出信來發給大家。
各人都從小李子手上拿走自己的信。最後一封秦懷德的信是李星蘭主動塞在他手裏的。他隻掃了一下信皮,就把信疊好放進衣兜裏。他好像想起了自己的責任,不能不轉過來麵對李星蘭。溫情地對她說:
“一個人出差在外的時候,是不是想家了?”
“當然想家。但更多的是想念分隊。分隊就是我的新家,分隊的同誌就是我的兄弟姐妹。”
“說得好!小李子,你是從來不說假話的人。你能有這樣的感受,我們對分隊建設就更有信心了。”
兩人都把集體擺在至高無上的位置,讓胡萍這明白人也聽糊塗了。
剖麵驗收申請報告早就交上去了。三個踏勘組對圖的工作也已完成,一張像模像樣的1比20萬地質圖(草稿)已經繪製出來。在分隊技術人員大會上,秦懷德對大家說:
“這就是我們布置填圖工作的依據。構造線是東西方向的,所以我們的地質路線按南北方向布置。填圖時的分層標準,就按照已經完成的兩個剖麵確定的標準。野外用圖可以上墨線,室內成圖隻畫鉛筆線。這是因為我們工作不能停下來,不能等待大隊驗收剖麵以後再填圖。
我們仍然劃分三個組:李漢東和朱時吾同誌各帶一個大組填圖。每個大組至少保持兩個小組建製,人多時可以多分組。每個小組一般保持三個人,特殊情況下也可以兩人一組。由我帶一個大組到小三家子測剖麵。希望其他組在路線上遇到了老地層和基性岩體也要多加注意。誰還有什麼問題,現在就提出來討論。三個組一旦分開,有些事情商量起來就不很方便。”
胡萍就說:“秦隊長,您是不是忘了:基性岩體已經不在圖幅內了?”
“我所說的,正是要在圖幅內尋找基性岩體。以便和圖幅外麵發現的岩體進行對比。我們搞地質填圖,要嚴格按圖幅框架進行。但在實際工作中,四邊都要往外追索一定的距離。還要把追索結果記錄在案。這樣做是為了便於我們分析圖幅內的地質體。因為任何地質體和地質現象,都不受圖框限製。我們為了正確的認識它們必須越界考察。”
看看沒有什麼問題提出,他就把兩個大組的人員重新劃分了一下。他說,這樣做是為了在兩個大組中都有熟悉不同剖麵的人。他讓胡萍跟著李漢東,李星蘭跟自己去測小三家子老地層剖麵,趙亮、熊興跟老朱在一起。小鍾、小萬則跟李漢東。其他與剖麵無關人員按照平衡原則分配。
分隊三位黨員,簡單地過了次組織生活。秦懷德要求老劉先把剖麵組送到小三家子。然後輪流為兩大填圖組服務。郭隊長多關心一下李漢東組,劉師傅多關心一下朱時吾組。
一切布置妥當,嘎斯63車就把秦懷德、李星蘭、劉明明和小宋四人送到了小三家子。這次生產隊長有經驗了,給他們找了個較大的房間,四個人住在一鋪炕上。
秦懷德在出發前看了玲玲來信。他知道對方已經懂了自己的意思,認為做朋友是好事,貴在純潔和真心。談了些學習經濟學的事,與現實完全對不上嗬!他現在沒有心思研究經濟學,竟然不知道如何回信。先撂下再說吧。安頓好後,吃罷中飯,他們四個人就到了剖麵北段。
這裏壯觀美麗的圖景,同樣讓李星蘭和小宋驚歎不已。秦懷德說:“我和明明已經看過了,就怕先入為主。你和小宋沒有看過,可以先看一下午,然後我們交換一下看法。明天開始測剖麵。我和明明上斷崖頂上看看,看會不會有什麼新的發現。”
他想的是不錯。可怎麼上去呢?約好了碰頭的時間和地點,他就帶著劉明明出發了。他們沿著陡峭的崖壁尋找可攀登之路,走了將近2公裏。眼看已經沒有希望了,卻發現了崖壁上有一條衝溝。因為地層產狀的影響,這條衝溝是斜著通向崖頂的,而且這個地方恰恰是崖頂的最低處。於是,他倆沿著衝溝小心翼翼地攀上了崖頂。
到了崖頂向兩邊一看:東麵的小山包起伏不定,像是池塘裏的微波;西麵的山坡通向遠處的高山,看地形應該是砂頁岩層。沿斷崖向北走,腳下的碎石頭都是老地層成分。當他們快要走到陡崖最高點的時候,腳下的情況發生變化,出現了一些礫石和比較新的砂頁岩碎塊。秦懷德跟明明說:
“要當心了,我們腳底下可能是新地層的底。老地層是被新地層覆蓋的。如果這樣,這條剖麵的頂就找到了。”
他們在出現礫石的地方搜尋了很久,逐漸向斷崖邊上靠近。在下麵的李星蘭和小宋已經看見他們了,“秦隊長,你們要小心哪!”二人同聲呼喊。
秦懷德聽到了他們的喊聲。可是沒有找到新老地層接觸點,他是不甘心的。經過仔細查看,終於找到了新地層的底麵。那礫岩清清楚楚地蓋在老地層的黑色石灰岩上麵,二者是“不整合”接觸。他們在這裏做好了記號。可是,應該怎麼下崖呢?二人又覺得難了。退回去肯定不行,時間不允許。秦懷德就跟小劉商量:“後麵的情況咱們已經看過了。前麵的情況還不知道,咱們勇往直前,你說好不好?”
劉明明說“好,跟他們打個招呼,我們往前走吧。”秦懷德牽著小劉的手說:“你喊給他們聽!”
“喂,我們繼續往前走了。在前麵碰頭!”
四個人在斷崖的頂上和底下分兩組繼續向北移動。
到了這斷崖最北端了。這裏雖然陡峭,有樹木可以利用。秦懷德和劉明明腳踏樹木,手攀葛藤,時而麵朝天,時而背朝天,在下麵李星蘭的精心指揮下,安全地下到崖底。
他們就在回去的路上邊走邊交換意見。李星蘭說:“我感覺這裏的老地層和飛虎崖老地層不是一套地層。地層褶皺雖然也很厲害,但變質程度很淺。除了大理岩之外基本上沒有變質。連板岩都找不到。”
秦懷德說:“變質深淺不一定和時代新老有關。飛虎崖那兒有花崗岩入侵,變質自然會深。我們這兒和基性岩是沉積接觸關係,沒有岩漿提供熱力,岩石變質不會太深。”他想起廬山那麼老的砂岩變質都很淺。
小宋說:“你們說的都有道理。我所擔心的是這裏的剖麵怎麼測。”
秦懷德像是剛想起來:“小宋說的對呀!剖麵怎麼測真成了難題。”
劉明明問:“為什麼?”
秦回答說:“你想,像飛虎崖那樣順著斷崖測吧,和岩層交角太小,還經常重複測同一地層,算厚度都難。在崖麵上垂直往上測吧,這陡崖站人都站不住,還怎麼測剖麵?”
李星蘭說:“我想,隻有垂直往上測了。用兩根長繩子,把人從上麵吊下來。一根繩拴在腰上,做保險繩;一根繩做扶手上下攀登時用。”
秦懷德說:“好,就按小李子說的辦法辦。劉明明,一回去就找生產隊長借繩子。還有把鋦子,至少要三副。小鎬頭要兩把,在山上工作時要刨坑,不然沒有辦法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