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田翠花和朱鴻章上了火車。這是新開的一趟從C市直達北京的快車,他們坐的是臥鋪。隨著列車緩緩離開站台,告別了送行的侯登山和武風,田翠花禁不住地高興起來。她說:
“鴻章啊,咱們去餐車吃晚飯吧。炒兩個菜,再弄點兒酒。”
“慶祝什麼?”
“滿世界好像就咱們倆了,還不該慶祝嗎?”
“那好,咱們盡興。”
炒菜其實很簡單:一盤番茄炒雞蛋,一盤紅燒豬蹄,再要了碗三鮮湯。兩人喝的是紹興黃酒,列車上沒有賣的,是田翠花在C市買了帶上車的。
沒喝上兩口,田翠花已經滿臉飛紅了。她的雙眼盯著朱鴻章臉上看。
“翠花,你看什麼?沒見過我嗎?”
“沒見過,從來沒見過這麼有魅力的男子漢。”
“還有魅力呢。人過中年天過午了。”
“過午的太陽最熱,照得人心裏暖洋洋的。”
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別看他在世上活了幾十年,可對於女人,對於如何戀愛,還是非常陌生。他也看著她,欣賞她的滿臉紅暈,欣賞她的婀娜身姿。他想到她的種種好處,對自己含著深情,沒有當高官的架子,沒有好出身的傲慢。這樣的好女人到哪裏找啊。這個機會要錯過了,真要後悔一輩子。他鼓起勇氣,抓住了田翠花的手。
田翠花笑了,笑得那樣開心,笑得那樣自然。她心裏想的是:他終於跨出了關鍵的一步。她幸福,她陶醉,靜靜地享受這一切。
列車穩穩地開行,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田翠花多麼想讓時間停止下來,留住這寶貴的一刻。
朱鴻章同樣激動萬分,但仍然不敢相信這一切全是真的。如果說自己命運很好吧,到了四十多歲還是孤單一人;如果說自己命運不好吧,怎麼會等到這樣幸福的時刻。
他們是第一對兒進餐車吃飯的,也是最後一對兒離開餐車的。這天晚上,兩個人都興奮得睡不著。被列車搖晃睡了以後,又不約而同地做了個好夢。
到北京後,兩人商量,不要住賓館,去西四附近找一個普通旅社。田翠花說:“鴻章啊,生活上的事由我來安排。你就聽我的吧。”朱鴻章表示同意。
田翠花要了一間雙人間。旅社服務員在登記的時候看了田翠花的工作證,吃了一驚:
“首長,您怎麼不去住賓館(當時稱“交際處”)呢?”
“住賓館條件是比你們這兒好。但我們就是想看看你們普通旅社到底啥樣。再說,我們倆口子不想讓外人打擾,想多一點自由。躲在你們旅社裏就好得多了。”
“好吧,我就把條件最好的雙人間給你們了。”
等進了房間,朱鴻章悄悄地問:“翠花,我們還沒結婚呢。這樣安排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等回到C市辦個手續我們就是正式夫妻了。不上一個屋住,晚上怎麼談戀愛呀?”
“愛妻說得對。我就聽你的了。”
“這就對了嘛!”
安置妥當以後,二人就去部裏報到。會議工作人員說要安排住宿,田翠花說:“哎呀,我們不知道會議統一安排住宿,已經在親戚家住下了,就不麻煩了好不好?”那人說:“行,反正賓館住宿也挺緊張。明天早上8點開會,現在領了材料回去吧,中餐自理,今晚開始吃會議夥食。”
吃中飯的時間到了,田翠花對朱鴻章說:“火車上雖然浪漫,但總覺得有點美中不足。我們還得找個地方盡盡興。”
朱說:“那你安排吧,怎麼都行。”
“聽說王府井有湘菜館,我們去那兒吧。”
二人進了湘菜館,要的是過橋米線。朱鴻章說:“估計會議夥食淨吃葷。”又點了幾個素菜。
這熱戀中的一對兒,仍然把工作擺在重要的位置上。吃著吃著,他們就說起了會議的主題。田翠花說:
“我一直著急在青年技術人員中發展黨員。現在組織部正抓這個事,回去得好好部署一下。我想先找幾個典型引引路,你得幫我。”
朱鴻章說:“這黨內的事我幫不上忙,我又不是黨員。”
“加快培養青年技術幹部是你老總出的主意呀。”
“這不錯。可我說的是提高技術素質,跟入黨不相幹。”
“我知道你不想入黨。你放心,我不會勉強你。以為黨委書記的老公就一定是黨員,沒那回事兒。但青年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是祖國的未來,未來需要技術,但未來不能光靠技術。**是執政黨,執政黨不抓科學,早晚會變成在野黨。要抓科學,就需要懂科學的黨員。而這些青年技術人員恰恰最符合條件。”
“這話什麼意思?”
“你看,地質隊員從事的是最艱苦、最鍛煉人的工作。而對**員的要求之一,就是越是艱險越向前。地質工作比較容易培養出這種作風。比如秦懷德,如果讓他從事很舒服、很輕鬆的工作,他能不能成為今天的小秦,就很難說了。”
“這話有些道理。不過我想還是會後再討論吧。我參加的那個會,叫什麼加強特殊礦產普查找礦工作會,我就有點猜不透了。”
“我來幫你猜吧。我想,所謂特殊,就是指非常規礦種。鈾礦當然特殊,但不在其內。水晶,壓電水晶;還有鈹,綠柱石。還有……猜不出來了。”
“你怎麼會這樣想?”
“這些東西和國防技術有關。我們國家不久的將來可能有大的動作。”
“要真是那樣,我們回去還得加倍努力。”
說著吃著,這頓飯足足吃了一個半鍾頭!田翠花說:“不要談工作了好不好!我們到頤和園好好玩玩兒去。”
朱鴻章笑了:“是你要談工作,怎麼怪我?”
田翠花也到過頤和園幾次。但她發現,頤和園的景色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美。9月的陽光從遠山頂上照過來,照見湖水清波蕩漾。遊船像自由嬉戲的鴨群一樣,來往穿插。岸邊的遊人們,或三五成群,或成雙成對兒,說說笑笑,洋溢著歡樂喜慶的氣氛。中秋國慶,兩節臨近,人們有理由高高興興。
晚上,他們在街上溜達。田翠花一邊走,一邊依偎在朱鴻章的身上,就像一個初戀的少女。她的年齡、職務不見了,剩下的隻有嬌媚、溫柔、純情。她想的是,終於擺脫了塵世紛擾,進入美妙的愛情之鄉。
回到旅社自己的房間裏,田翠花把房門反鎖好。這是旅社內唯一有室內衛生間的房間,她說:
“老公,今天晚上好好洗個澡再睡。我去放水。”
二人洗滌之後,躺在各自的床上稍事休息。田翠花說:
“老公,你到我的床上來好嗎?”
“老婆,還是你到我床上來吧。”
田翠花想,自己是有經驗的了。鴻章雖然40多歲了,這種事情卻是沒有經曆過。我不過去怎麼行?想到這裏,她趁著走廊裏透進房間裏的微光,脫了衣服,掀起被子出來,又鑽進朱鴻章的被窩裏。
朱鴻章看她脫衣服,心跳已經加快。朦朧中的裸女跑過來與自己共枕的時候,他更加激動得難以自製。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體驗。他嚐到了令人消魂的滋味兒,知道了人世間還有這樣美妙的時刻,留下了永生難忘的記憶。
第二天會議的內容,果然不出田翠花所料。但組織部長是李成,這點卻出乎朱鴻章的意外。李成對田翠花說:“會後你把朱鴻章找來,你們倆一塊兒來我辦公室。我有要緊事告訴你們。”
會後,他倆一塊兒到了組織部長辦公室。李成吩咐值班人員:“有人找我就讓他在會客室等我,別打擾我們。”
李成把門鎖好了,打開保險櫃,在裏麵翻了一會兒,找出一疊文件來。他對老朱說:“這件事跟你有關係,你托組織尋找妹妹的事,中央社會部花了很多年的時間,經過多少人,終於有了結果。可你千萬要有思想準備。我相信你是堅強的,所以敢直接跟你談。”
朱鴻章已經預感到有什麼大事發生。但究竟怎麼一回事,自己還要等待下文。李成接著說:“我讓你們書記陪在你身邊,因為這個情況是局黨委必須掌握的。”
田翠花也很著急,但她不能插嘴。隻聽李成緩緩地說道:
“為了查清你妹妹朱海燕的情況,中聯部調查了四個名叫朱海燕的女同誌。其中三個,不是年齡不對,就是籍貫不符。最後查到了與你提供的線索完全相符的那個朱海燕。經過有關部門再三核實,確認是你的親妹妹。朱海燕同誌1943年受黨的派遣,到上海敵後從事情報工作。在抗戰勝利以前,主要收集日本軍隊和特務組織的情報;抗戰勝利以後,又負責了解國民黨反動派在上海的軍事政治動向。在地下工作的5年間,她為黨,為我軍提供了大量準確而極有價值的情報。很少發生失誤。但是由於地下工作的紀律,規定了對她的功勞不能宣傳,更不能公開獎勵。所以,知道情況的人非常之少,調查起來特別困難。這是一種默默無聞的貢獻。
1948年,由於叛徒告密,朱海燕同誌被敵人逮捕。在獄中受盡酷刑後,壯烈犧牲。究竟什麼時候犧牲的,關於犧牲的具體細節,地下黨的同誌並沒有搞清楚。組織上希望你聽到這個消息,能夠堅強起來,學習你妹妹的革命精神。她犧牲到現在已經有16年了,我們可以用不同方式紀念烈士,但千萬要節哀。”
北京之行的大喜大悲,對老朱觸動太大。他在李成辦公室裏強忍悲痛,表現得很理智。但他出來到了旅社,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抱著翠花妻痛哭失聲。田翠花再三安慰他,開導他。他抽泣著,很難停止下來。畢竟是骨肉至親,畢竟是等待和企盼得太久太久。田翠花理解他的心情,所以也不忙要他止住哭泣。她認為,男兒有淚不輕彈,簡直就是昏話。該笑就笑,該哭就哭,人心中的鬱悶才能散發出來,才不至於損壞人的健康。
等到丈夫平靜下來,她才給他準備了一盆熱水,給他洗臉。他也就像嬰兒一樣,由著田翠花用熱毛巾在臉上擦著。
在返回的火車上。他倆又開始了關於工作的對話。
朱鴻章說:“尋找特殊礦產,除了你說的,還有抗高電壓雲母、蛭石、金剛石、鉻鐵礦。等等。”
田翠花說:“找這些東西可有難度了。這也不是著急的事兒。”
“最特別的是,這次開會還專門介紹了這些礦產的用途。好像根本就沒打算保密。比方說吧,說壓電水晶隻能滿足空軍的需要,也就是生產超低空飛機的飛行高度自動控製儀器。而海軍、陸軍根本就沒有用的。所以資源形勢很緊張。要不惜一切代價解決這個問題。說蛭石是磨碎了混在混凝土裏麵被覆軍事坑道用的。說能隔音、防震。……”
“行了,別說了。這車廂裏閑人太多,保不準出什麼事兒呢。”田翠花畢竟出身軍人,多少有點軍事保密常識。
朱鴻章說:“那就不談這事兒。還是想想什麼時候回家見我的嶽父嶽母大人吧。”
是嗬,這麼大的事情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二位老人家呢!田翠花可是孝順女兒,昨晚的事兒是不是有點兒唐突?不!自己的決定是對的。爸爸媽媽會理解的。他們一直牽掛女兒的幸福,女兒找到幸福了,他們會替自己高興。想到這裏,田翠花笑笑說:
“明年探親假,我們自費去見爸爸媽媽。”
說這話的原因,是當時規定結婚以後就不能享受探望父母的探親假了。隻能夫妻雙方互探。所以有人開玩笑說,這叫政策規定娶了媳婦忘了娘。
回到C市的當天,田翠花就叫局辦公室給她和老朱開了介紹信,到城市公社去領取結婚證。她囑咐辦公室人員說:
“我們先辦手續,國慶放假再正式結婚。你要替我們保密,不到時候可不能宣傳出去。”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他們都是C市知名人物,城市公社辦手續的幹部,早把這件大事傳播開去了。於是送禮物的,預定糖果的,建議婚禮如何舉辦的,還有好多根本不認識的人來找。亂紛紛,妨礙工作,叫人心煩。田翠花到朱鴻章宿舍裏商量對策。
“鴻章啊,我們工作很忙,每天這麼多人來找。想不到結婚這麼麻煩。”
“我這裏也一樣,得想個辦法對付。”
“老公,我們寫個大紅喜報貼在外麵,公開宣傳我們的觀點,規定幾條原則,說明我們辦喜事的具體辦法和日期。你說行嗎?”
“哎呀,真是**的幹部。你這辦法旗幟鮮明,好!我看第一條原則就是結婚不收禮,……”
他們切磋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下午,一張字跡秀麗的大紅喜報貼在了地質調查隊大院的布告欄裏,看喜報的人擠得水泄不通。
侯登山聽說書記和老總結婚,公開貼出大紅喜報。他也好奇地擠進人群來看。見是侯副局長,人們紛紛給他讓開路,讓他站在最前麵。老侯想想自己和礦山老總董老師戀愛而結婚的經過,感到田書記能嫁給朱總,真值得慶賀。他仰頭上看,喜報上寫的是:
天地陰陽,自古酬唱;夫妻和鳴,成對成雙。翠花鴻章,喜結鴛鴦,心事如縷,告之四方:一不受禮,謝絕鋪張;親友切記,莫謂荒唐。二不設宴,花炮莫放;敬仰先烈,鮮花獻上。同事祝賀,心到就可;注重形式,即是不妥。我意我願,盼爾依我;一代新風,尚需開拓。
國慶佳節,即作佳期;願我新婚,大家歡喜。
有人把這喜貼逐字逐句抄錄下來。也有人反複念誦,覺得好玩。更多的人在議論著,傳播著貼中的信息。
田翠花召開局黨委擴大會議。朱鴻章召開各隊主任工程師和地質科長聯席會議。這兩個會同時開,也是仿照部裏的辦法。田翠花作傳達報告時,要求兩個會議的人員同時聽,會議就在大禮堂舉行。
會議由侯登山主持。他隻簡單說了一下開會的方法和要求,就請局黨委田書記傳達部組織部會議精神。田翠花想,自己看準了的事,就必須大膽宣傳。可能在自己這一代領導任上,不能落實,但會影響一代年輕人。祖國前途遠大,黨的日子還長,宣傳總比不宣傳好。她略作思索,就開始報告。
她一開始還是照文件精神,說明了在青年技術人員中發展黨員的意義,說明不是不要在工人中發展黨員,也不是不要在老技術人員中發展黨員,李四光就發展入黨了嘛。接著,她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發揮了。
馬克思主義是科學,五四運動以後就廣泛在中國傳播。可是中國還是那麼弱,讓帝國主義列強任意欺淩。難道科學沒有用嗎?不是,是因為科學沒有和權力結合起來。沒有權力的支持,科學很難有所作為。毛主席領導人民奪取政權以後,科學掌握在我們自己手裏,就真正發揮作用了。我們打敗了武裝到牙齒的美帝國主義,把一個落後貧窮的中國建設成為今天的模樣。同理,權力隻有和科學相結合,才能正確地被行使,為人民謀利益。權力如果離開了科學,就會變成社會公害。
我們黨是執政黨,現在權力是在我們手上。可是科學呢?科學會不會離開我們而去?我很擔心出現這樣的危險。
我們黨是在革命戰爭年代發展壯大起來的。黨員的成份以貧苦農民為主,在舊社會農民沒有學文化受教育的機會,所以對科學不了解,很陌生。你對科學沒有認識,怎麼會熱愛科學,運用科學呢?這就實際存在著脫離科學的危險。解決的辦法很多,比如調幹部去高等院校學習,辦黨校等等。大量吸收青年知識分子入黨是最重要、最有效的辦法。
為什麼我這樣說呢?掌握馬克思主義需要深厚的自然科學和曆史文化知識基礎。不是簡單讀幾本書,背誦一些馬克思主義詞句,就能解決問題。毛主席說過,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戰勝敵人的。文化的核心是科學。沒有科學內涵的文化,最終成不了大事。青年知識分子掌握當代自然科學的最新知識,有廣闊的培養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