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轉眼寒冬臨近。大隊為迎接1965年元旦,舉行歌詠比賽。秦懷德放下地質業務和政治學習,專心致誌地訓練自己的歌詠隊。這時,他想起了孟祥生:如果有老孟在,這些事還用自己發愁嗎?郭延東好是好,跟自己工作很配合,也還算願意學習。可是像群眾性文娛活動這樣的政治工作基本功,就遠趕不上老孟了。他不由想起毛主席常說的話: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難道不也是這樣嗎?所謂矬子裏拔將軍,隻好自己趕鴨子上架,叫胡萍多幫忙吧。
由於他倆的一致努力,二分隊排練的節目還真不錯。其中最令人難忘的是胡萍從學校帶來的“美麗的一天”。歌詞是這樣的:
林中的黃鶯把我們喚醒
迎著朝霞踏上碧綠的山峰
我們走遍崇山峻嶺,
幸福就在我們腳下誕生。
啊,雄鷹請你扇動矯健的翅膀,
把那喜訊送到遠方。
雄鷹請你扇動矯健的翅膀,
把那喜訊送到遠方。
三月的鮮花開滿了山嶺,
山間流水在我們腳下奔騰。
我們走遍崇山峻嶺,
幸福就在我們腳下誕生。
啊,我們為了祖國辛勤勞動,
永遠奔向幸福的前程
我們為了祖國辛勤勞動
永遠奔向幸福的前程!
晚霞西沉鳥群回林
在那峭壁下我們搭起了帳篷
是誰放開響亮的歌喉,
歌聲為什麼那樣激動。
啊,我們為了祖國辛勤勞動,
永遠奔向幸福的前程
我們為了祖國辛勤勞動
永遠奔向幸福的前程!
餘音在禮堂裏繚繞,優美的旋律征服了聽眾。胡萍唱這首歌時懷著深厚的感情,因為這是某歌唱家獻給她的一位師姐的頌歌。這位師姐在地質工作中建立了功勳。台下的掌聲讓分隊獲得和“一普”並列第一的好成績。
單身職工在回家探親之前,組織義務勞動。女同誌組織縫補帳篷、工作服、行軍床等等;男同誌組織為家屬們拉煤、拉菜,維修爐灶,幹得熱火朝天,讓馬隊長和局領導都很感動。休假的時間眼看要到了。馬大隊長和老潘商量,為了避開春節客流高峰,能不能讓一部分人早走,一部分人晚歸?老潘說這很困難,你不知道,地質工作是個集體性很強的工作。缺少一部分人,整個分隊沒法開展工作。馬書元就說,按分隊安排。今年做完一幅圖的,內業任務比較重,可以晚回去晚回來上班;做在半道兒上的,可以早回去早回來。老潘說,這個辦法行。老馬,還真有你的。
大隊這麼決定了,二分隊自然屬於早回去的。秦懷德向全體人員宣布後天放假,剩餘的內業全部交給沒有探親假的同誌做。
局裏跟C市火車站關係不錯,探親職工都能買到合適的車票。秦懷德和李星蘭、胡萍踏上了同一列去北京的列車。
一年難得有這麼幾天,可以放下繁重的工作,讓大腦休息下來。三個人在火車上談論起生活來了。
小胡說:“現在沒外人了。可以告訴我你們什麼時候結婚了吧?”
李星蘭說:“你猜呢?”
秦懷德說:“別讓她猜了。反正水到渠成的時候,我們就結婚。我倒是想聽聽你怎麼去尋找你的白馬王子。”
“我也要等到水到渠成的那一天哪。”胡萍就用他的話來回答他。
“不說這個了。我覺得你的家鄉平江那地方風景挺美。”
“你到了我家嗎?”
“沒有。我和小董到了公社就回來了,因為完成任務不需要多跑。這種事兒也不想驚動你父母。等你回去可以給老人家一個驚喜。你說對嗎?”
還說把我看成親妹妹,到底不一樣。如果是李星蘭家,你也不進去嗎?可是他第一個介紹入黨的人是我呀!李星蘭連一點要入黨的征兆都沒有,能說秦哥不向著我?她再次盯著秦懷德的臉看。一個新黨員,還缺乏磨練,不懂得秦隊長所以這樣做的道理。
在北京中轉簽字的時候,三個人又簽到了一起。小胡這才明白小李子是要去拜見未來公婆,因為小李自己的家在安徽。
在武漢與胡萍分手,兩人就乘公交車到了軍區。馬大隊長讓幾個分隊提前放假的決定很突然,秦懷德寫信給父母已經來不及。羅副司令夫婦不知道兒子媳婦要來。但他們還是有所準備,當秦懷德和李星蘭手牽手一齊來到軍區大門口時,傳達室立刻給羅家掛了電話。喜出望外的羅副司令夫婦,跑步下樓來迎接兒子和未來媳婦。
媽媽拉住李星蘭的手就不肯放了。歡喜得合不攏嘴。孩子,你這身體多結實,不愧是搞地質的。你比懷德小兩歲對吧?正合適,我非常喜歡。她拉著星蘭,連開門也不放手,好像一放手這麼好的兒媳婦就會飛了。
爸爸的表現要沉著一點,畢竟是男人。到了屋裏,都坐好了,他才問:“小李子,爸爸媽媽是幹什麼工作的?”其實懷德信裏都寫清楚了,老爺子是故作一問。
“爸爸是鋼鐵工人,媽媽是紡織工人。”
“按照舊社會的說法,你和懷德這叫門當戶對!”
這說法倒新鮮。讓李星蘭覺得有點兒奇怪,她看著副司令,眼珠在轉著。
爸爸知道兒媳沒聽懂,就解釋說:“你們家是產業工人,我們家是革命農民。這不是門當戶對嗎?別看住這麼好的房子,我和你媽媽都是土包子進城,骨子裏還是老農民一個。”
秦懷德說:“爸,別說這個了。你對星蘭和俺的事兒就表個態吧。”
“表什麼態?你沒看你媽都笑成什麼樣兒。”他轉向牆上掛著的一張老照片。“三愣啊,你可以安心了。想不到你這寶貝兒子前年入黨,不到三年又找了這麼漂亮的媳婦。你得高興啊!”
李星蘭看到,三個人眼裏都閃著淚光。她緩緩地走向老照片,這活活地就是秦懷德呀!怎麼這麼不清楚,照片邊沿還有點兒發黃。照片上一行墨筆寫的小字,“戰鬥英雄秦三愣,攝於1944年冬”。
李星蘭明白這一切,她對“公公”的博大胸懷感到由衷欽佩,也就更理解自己的秦哥。她對他說:
“羅伯伯,我想讓秦哥到馬鞍山我家過年。可以嗎?”
“你叫我什麼?”
“啊,爸爸,我想讓懷德跟我到馬鞍山過年可以嗎?”
副司令笑了:“當然可以。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時代,你們大膽地走自己的路吧!”
他們在武漢,並沒有全呆在家裏,因為爸爸媽媽還要上班。下午,他們倆來到長江邊上,看船。那四層樓房式的大客輪從上海開來的時候,船舷兩邊推開的波浪逐一拍打著江岸。嘩嘩地一陣陣水響,秦懷德無限感慨地對小李說:
“星蘭哪,你看這長江,一瀉萬裏,氣勢磅礴。文學家、詩人隻會歌頌它,讚美它。感歎詞沒有少用,到底有什麼實際意義就難說了。可是在我們看來,這種能源的浪費,讓水白白流掉了,實在是可惜。他們高興的時候,我們在歎氣。這種態度是不是很矛盾啊?”
“秦哥,我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可能想得太多了。這種舊式客輪也是對能源的浪費。你看它很高大,很雄偉,開動起來兩邊雁行排列的巨浪對於江堤衝擊力很大,是破壞因素。在衝擊江堤的同時,能量也浪費了。”
“有沒有辦法解決呢?”
“在我讀高中的時候,看到一本蘇聯雜誌,介紹他們那裏有種水翼快艇。是利用飛機機翼產生升力的原理,把水翼埋在水底下,把船體托起來離開水麵,這種船就不產生拍岸浪。而且航速越快,能量越省。”
“那為什麼不在中國推廣呢?”
“我搞不清楚什麼原因。可能是蘇聯也不時興水翼船了。”
“蘇聯人自己發明的,蘇聯又為什麼不時興了呢?”
“蘇聯大多數地方,一年有半年結冰期。你想,河流都結冰了還跑什麼快艇!而無論客運還是貨運,跑一年歇半年,效率就低。不過,他們並沒有放棄水翼船。”
“中國情況就不同了,河流結冰期很短。像長江,根本不結冰。所以秦哥希望中國采用水翼船。對吧?”
“在什麼條件下說什麼話。知我者李星蘭也。哈哈……”
李星蘭依偎在秦懷德身上,靜靜地享受著愛的溫馨。秦懷德心裏湧起無限柔情,他更緊地摟著她。他小聲地說:“我在江之頭,君在江之尾,一江連漢馬,兩情永相隨。”
李星蘭臉上泛起幸福的紅暈,任江風淩厲,她絲毫不覺得冷。
他們看時間不早,爸爸媽媽該下班了,這才從江邊回到家裏。
晚飯後,羅將軍對倆孩子說:
“明天休息,我們全家都出去。先逛逛長江大橋、蛇山公園。看看武昌起義舊址,憑吊辛亥革命先烈。完了上東湖風景區。好不好?”
李星蘭對武漢不了解,去哪兒都新鮮,先表示同意。秦懷德就點頭。這一天看風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將軍要享受天倫之樂,要全家和美。秦懷德悄悄告訴星蘭,要牽著爸爸,多叫他幾聲;他自己則跟定了媽媽。
時間過得真快,倆孩子該去馬鞍山了。將軍讓軍區代買軟席臥鋪船票。李星蘭和秦懷德告別父母,上了船。他們站在船舷邊,看到媽媽眼裏含著淚水,站在江邊遲遲不肯離去。秦懷德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媽媽,跟媽媽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他看到爸爸緊緊地摟著媽媽,知道是爸爸要減輕媽媽的思念之痛。他對媽媽、爸爸更崇敬了。
汽笛一聲長鳴,輪船啟錨離岸。看不到爸爸媽媽了,他們才回到自己的艙位裏。同艙的是兩位軍官,一名少校,一名中校。相互問候之後,中校就說:“你們是兩口子吧?”
“還沒結婚呢。”李星蘭據實回答。她覺得解放軍是親人,沒有什麼不可說。她又天真地問:“你們這是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呀?”
秦懷德說:“親愛的,別亂問。部隊的行動是保密的。不回答吧,不禮貌;回答吧,違反紀律。讓人家為難。”
李星蘭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中校說:
“其實也沒啥。一看就知道,你們不是一般老百姓。總是部隊家屬,說說也沒關係。我們從襄樊來,到馬鞍山去。襄樊我軍有個水上飛行器研究所,需要一種特殊鋼材,要到馬鋼去請求支援。”
小李子問:“對這種鋼材有什麼特殊要求?”
少校就說:“第一抗腐蝕。海水含鹽量高,很容易腐蝕鋼材;第二要抗衝擊,飛機從空中落水的時候帶有很大的衝擊力。”
她想起來爸爸說過,這種特殊鋼材是一種合金。究竟什麼合金,自己也弄不清楚。
他們又說了些閑話,兩位軍官就離開艙位到俱樂部玩去了。秦懷德明白,這是他們為他倆提供方便。他問:
“星蘭,爸爸媽媽都送了啥給你?現在可以拿出來看看了。”
李星蘭從包包裏取出來一隻小盒,她小心地把盒子打開,看見紅綢襯托著的是一隻碧綠的玉鐲。她拿來戴在手腕上,覺得很好看。秦懷德撫著她的手說:“這一定是媽媽送的。玉是純潔美麗的象征,她要我特別愛護你。這是媽媽的心意。”
李星蘭說:“我戴著它就沒法工作了,這得珍藏起來。”說著她小心地取下來,放好。“爸爸送給我的是小說《紅樓夢》。他問我看過沒有,我說小時候看過,現在忘了。老爸說,毛主席講至少讀五遍。不知道偉大領袖為什麼要讓我們讀《紅樓夢》。”說著她已經把書取出來了。
秦懷德說:“爸爸這禮物可便宜,一部小說值不了幾個錢。你會不會覺得奇怪?”
“不,老人家總有他的深意。隻是我可能暫時不懂罷了。”
“其實也沒什麼。我猜想,爸爸知道你是業務迷,希望你學會生活,要能從地層構造中走出來,關心社會,麵向社會就好。”
也許吧。李星蘭心想,我是得學會生活了。《紅樓夢》會教給我什麼?看看再說吧。
船到九江港,天剛剛亮。有半小時停港時間,他們離船到甘棠湖、煙水亭看了看。星蘭問:“秦哥,你給那個叫玲玲的回信了嗎?”
“還沒有呢。”
“為什麼?”
“沒有時間。”
“不會這麼忙吧?是不是有什麼顧慮?你把我們的事寫信告訴玲玲,請她祝福我們。以後想寫什麼就寫什麼。這樣不好嗎?”
秦懷德說:“行吧,等回C市再說。”
船兒順流而下,乘風破浪,過安慶,別蕪湖,終於到達馬鞍山。
鋼鐵廠爐前工李師傅正在上班,傳達室打來電話,說他女兒帶著男朋友回來了。他知道老伴兒在紡織廠的活計更忙,就跟車間主任請假。主任說:
“你回家吧。現在離下班已經沒多久了,今天就不用上班兒了。”
李師傅急匆匆跑到傳達室。別看是冬天,他頭上還冒著汗呢!李星蘭迎上前去。“爸,我給您擦擦汗。”說著一條毛巾已經在李師傅臉上摩挲開了。
等李師傅平靜下來,李星蘭才指著秦懷德對爸爸說:“這位就是我在信上說的那個人。”
傳達室的顧師傅插話了:“哪個人哪?見了爹還不說清楚?”
秦懷德說:“李叔叔,我叫秦懷德,星蘭的男朋友。您老如果同意我做您的女婿,我就開始叫爸爸了。”
李師傅哈哈笑了:“星蘭哪,你看人家多大方!先回家再說吧。顧師傅,謝謝您了。”
三個人斯跟著來到一棟新蓋的職工宿舍樓,李師傅住在三樓。開門進去,就見客廳裏窗明幾淨,角落上擺了一盆冬青。暖氣片上散發的熱量把屋子裏弄得暖洋洋的。李星蘭脫下了外套,悄悄地對小秦說:“秦哥,別急。我爸脾氣就這樣。這些事兒,沒有我媽點頭,他一句話也不會說。”
李師傅從裏屋拿來一把南豐蜜橘遞到秦懷德手上:“小秦,吃橘子。樣子難看,吃著挺甜。”
小李在信上說,小秦是山東人,所以李師傅早就把大蔥買回家了。現正忙著和麵,準備晚上吃麵條。
功夫不大,小李她媽媽回來了。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李星蘭就給秦懷德使眼色。秦懷德停止吃東西,正襟危坐,等待嶽母大人的審察。媽媽進門,秦懷德就站起來說:“阿姨下班了。”
李星蘭迎上去抱住媽媽:“媽呀,您身板兒還是這麼結實。”
“丫頭,火車晚點了?怎麼這時候才到?”
“人家是坐船回來的麼。”
“坐船時間就更對不上了。從南京到這兒不是這時候哇。”
“媽,人家從武漢過來的麼。媽媽知道,明知敵問。呶,人都給您帶來了。您看麼,橫挑鼻子豎挑眼兒。盡管挑。”
“知道,將軍的兒子,黨員,你們分隊長。這我都知道。媽媽擔心的也就是這個。”
“您擔心什麼哪,他老爸說了,我跟秦哥門當戶對。”
“門當戶對?什麼意思?”
“他說我們家是產業工人,他們家是革命農民。這就叫門當戶對!”
“門戶對也罷,不對也罷,隻要你們小兩口相親相愛。我和你爸爸就放心了。”
媽媽大概是被親家翁的說法感染了。她大聲叫著“老李,還愣著幹什麼。快給孩子們拿糖果來吃呀。”
“媽,我們不是小孩兒了。”李星蘭嬌嗔道。
秦懷德說:“星蘭哪,媽說糖果甜。”說著就從茶幾上的盤子裏拿出一塊糖,剝開丟進嘴裏。
看著未來的女婿,她笑了。李師傅如奉綸音,從裏麵又搬出各式糖果來了。李星蘭迎上去說:“爸,夠了。留著過年招呼客人吧。我們還從北京帶了糖來呢。”說著打開包把年貨取出來。小秦把爸爸媽媽送給丈人丈母的各色點心、孝感麻糖、洪湖蓮子、鹹寧桂花糕、隨州蜜棗和恩施玉露茶都拿出來擺了一桌。他說:“俺爸爸媽媽對俺和星蘭的事兒特別重視。這些東西都是爸爸媽媽讓帶來的,不帶還不行,媽媽還批評俺。她說人生大事,就這麼一回。多少不說,表達我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