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工作隊走了以後,秦懷德覺得必須抓緊時間進行地質工作。因為今年冬天業務工作要為政治運動讓路,內業整理時間肯定不夠用。
他組織分隊地質人員對石碳二疊係地層剖麵進行驗收,統一認識。然後就布置正式開展下一圖幅的地質填圖工作。他說,在填圖初期,綜合組和礦產組都不便開展工作,全分隊就分四個大組,按地質人員的多少劃分填圖麵積。爭取在收隊前集中“吃”掉圖幅中一塊最難跑的地區。剩下來明年要跑的3/5圖幅麵積相對容易些,明年完成任務就比較有把握。
秦懷德在分隊部校閱李星蘭彙總的上一圖幅的最終報告。他感到通篇報告水平都比較高,有些李漢東和胡萍原稿上存在的毛病也改得比較好。但由朱時吾執筆的部分,小李就沒有大膽進行修改,而是用鉛筆畫了些問號,做了些記號。秦懷德也覺得這些地方確實難改,甚至改稿比自己重新寫還難。為了報告語氣、寫作風格的統一,秦懷德不得不大刀闊斧地對朱時吾所寫部分進行修改。這樣,花了整整一天時間,累得頭也大了,覺得真不如爬山痛快。
晚上,各大組陸續收隊回來,這次回來最晚的是胡萍組。她一見大家,就興奮地說:“你們猜我在山上看見誰了?”
秦懷德就問:“誰能讓小胡同誌這麼興奮呀?”
“秦隊長,馬先生的研究生文國璽真的到我們野外隊來了。就分在‘一普’張玉榮哪兒。我們組為了追索一個螢石礦脈,和他們碰上了。”
研究生下野外隊還真是新鮮事兒。盡管大家聽小文自己說過,但總覺得不大可信,連秦懷德都是半信半疑。聽小胡一說,大家都表示願聞其詳。
小胡自然更不推辭。
文國璽和郝清純母子二人在8月25號到達C市。他們路過北京的時候,李國忠就對他們說,你們在北京好好玩兩天吧,以後這種機會很少了,特別是郝阿姨年紀大,更要好好看看首都風貌。在C市取行李、搬進家裏,都是我和小楊的事。你們晚幾天到C市,隻要在車站打個電話,我們就會派車去站上接你們。郝阿姨就是文國璽的媽媽,今年56歲,調到我們局實驗室當主任。是局黨委田書記親自去西北動員來的。
文國璽說,在北京的時候遊覽了故宮、香山、八大處等主要景點,他媽媽一點兒都不說累,可有精神了。他說他們在北京香山臥佛寺遇到了一幫北大中文係留校的學生,有十來個人,在那兒鬥酒令。怎麼鬥法?你別急,我告訴你。一個人出對聯的上聯,下首的人就應下聯,應不上就罰酒一杯。再向下傳,第二個應不上也罰一杯,依次類推。直到應上為止。誰應上誰就有資格再出一個上聯。連續對了幾付對子文國璽覺得都不錯,最後有人出了個上聯把大家難住了。大概已經轉過一圈了,還是沒有人能對上,出上聯的人自己也對不上,特意來向大家求教的。這上聯到底是什麼,我待會兒再講。先要講清楚文國璽怎麼去的“一普”。
他們到局裏報到,到自己新家一看,三室一廳,標準裝修,一切都是新的,娘兒倆非常滿意。郝阿姨就跟田書記講,這怎麼好意思,是不是超過標準了?田書記講,正縣級幹部都是這個標準,不信你看看,一點兒都沒讓您特殊!文國璽說,媽媽什麼都不怕,工作多不怕,工作累不怕,有困難不怕,就怕自己特殊化。千萬別忘記7億人民是個什麼樣的生活水平。這是郝阿姨經常對文國璽講的話。把家裏安置好了,郝阿姨就到中心實驗室上班去了。
文國璽到地質調查隊報到已經三天了,馬書元還讓他等待。他就去問李國忠,到底等什麼?李國忠說,你想去二分隊,可是二分隊技術力量有多強嗬!按照周濟傳的說法,六個分隊那個也比不上二分隊。但“一普”就可憐了。說是補充技術骨幹,調去一個1962年畢業的大學生,實際工作能力很有限,老得讓張玉榮指導他怎麼幹。一個黨員副分隊長,誰呀?酒盅。潘書記正想把他調出來呢,還不知道往哪兒安置合適!“一普”是大隊的先進單位,這樣下去非垮了不可。馬隊長很希望你過去幫老張一把,可你又提出來想到秦懷德分隊去。考慮你是研究生,又是田書記親自要來的,不好意思跟你說呢!
原來這樣!這很叫文國璽吃驚。他想不到局領導對自己的特別關照會讓下麵的幹部不敢指揮和要求自己。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我不是成了特殊人物?想到這裏,他感謝李國忠的直言相告。馬上跑去找馬隊長:
“馬隊長,我願意去第一普查分隊。‘一普’是普查找礦先鋒隊。我去向同誌們好好學習,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馬隊長有點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真的嗎?是不是有什麼人給你說什麼了?”
“沒有人說什麼。是我自己想到要去的。我聽說普查分隊不受圖幅限製,哪裏有礦到哪裏幹,覺得很合我的胃口。”
“那好吧。你就到‘一普’去。我跟老潘商量一下,調一個黨員副分隊長去替換呂泉忠,把他調回大隊參加基建勞動。等副分隊長人選確定下來,你們就一塊兒過去。”
第二天,文國璽就和蘇敏同誌一塊兒去了‘一普’。蘇敏是大隊宣傳幹事,書法很有一套。聽說過去當過大隊組織部長,犯錯誤受處分以後去宣傳科當幹事的。
文國璽說,張玉榮前些日子可受累了,什麼事都得自己幹,沒有真正得力的助手。孟祥生倒是不跟他吵了,有事都征求老張的意見。而且也放下當領導的架子,開始學習地質了,跑野外居然還能幫助老張打標本、背水壺、飯盒。金福林還是老樣子,做事一直兢兢業業,淘沙工作量很小,不過據說廚藝有很大提高,他自己認為超過了小馬虎朱世真。那八位電法姑娘已經走掉了兩位。一位是潘書記的女兒,調去實驗室當磨片工;一位是二零四隊老機長的女兒,調到二零四隊當倉庫保管。現在剩下六個人,工作仍然不能滿載,因為她們沒有地質分析能力,不能自己找活幹。
小胡講了這麼多,原來在第一普查分隊幹過的四位同誌心中都有些感慨。可是秦懷德還是沒有忘記對聯的事:
“胡萍,臥佛寺對聯的上聯到底是什麼?現在該公布了吧?”
胡萍說:“文國璽母子倆想破了頭也沒有想出來。我以為哪會這麼難?聽小文一說,我也傻了。這上聯就是‘張學良學張良,學成良將’。”一聽這個上聯,凡是有“對聯癖”的文化人都沉下心來想開了。可是古今中外到哪兒去再找這麼兩個人物去呀?真把大家難住了。
秦懷德說:“小文一到,老張肯定輕鬆多了。”
小胡:“這事兒他沒說。他好像從來不宣傳自己。”
文國璽把和小胡見麵的情況告訴張玉榮以後,老張就跟孟祥生、蘇敏商量:能不能把小胡調過來?孟祥生問:為什麼?老張說:
這個電法小組六姐妹,誰去管理?誰去教育她們?目前這種狀態,姑娘們自己不能提高技術,普查找礦工作中也很難充分發揮作用。而如果胡萍來了,情況就會根本改變。你們兩位如果同意我的意見,老孟就過去和秦隊長說說,問問小胡本人的意見。看能不能給六姐妹找個好大姐、好老師?
老孟聽張玉榮說得有道理,就抽個時間到小城子來了。
他正是根據小胡提供的線索,知道這一天是分隊的休息日才來的。當他在分隊部出現的時候,和他熟悉的人都迎上去握手、相互問候。他特別提出感謝小馬虎和小豆子對他的批評。不是這二人的“憤然出走”,他不會有今天的覺悟。他自豪地告訴他們,他現在跟老張團結得可好了,像是親兄弟。朱世真和安永興也對他表示歡迎。小胡問他:
“孟隊長,怎麼有空到小城子來,有什麼事嗎?”
“想你們大家了唄。秦隊長和老劉呢?”
話還沒有說完,劉本德、秦懷德、郭延東三人就從綜合組小廟裏跑出來迎接老孟來了。劉本德說:
“不用問,老孟這次來一定有要緊事。你們分隊領導談談吧,我去幫助小朱做飯去。”說著他就離開他們,上廚房去了。
老孟心直口快,見隻有兩位分隊領導在場,就把張玉榮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跟秦、郭二位說了。
郭延東說:“小胡在這兒負責礦產組,她走了以後真的沒有人接替得了。”
秦懷德說:“老張說的也是實際情況。不過我以為這事還得尊重小胡本人的意見,不能由我們分隊領導商量就定。”
孟祥生說:“秦隊長這話我讚成。否則,小胡本人不願意,還怎麼發揮作用啊?”
“那好,我去把小胡找來!”說著郭延東就去找胡萍去了。
胡萍聽到三位領導的話,很感意外。她說讓我好好想想,過三天答複領導可以嗎?秦懷德說,決不勉強,一切由你自願,這是我們三個人一致的原則。你怎麼決定,不影響我們對你的看法。知道嗎?思想上千萬別有任何壓力,啊。胡萍點點頭,回去了。
這個事兒需要想三天嗎?小胡知道自己有些過分,但她不後悔。說簡單,當時就可以答複;說複雜,她希望不要自己答複,由領導定了更好。但她不能這樣說。如果她這樣說,實際就表示想去“一普”。去哪兒找誰?他牽掛誰呢?沒有!離開二分隊,她又躲避誰呢?沒有!決沒有。二分隊有她魂牽夢繞的人,有她左右不離的夥伴。對於前者,她清楚得很,自己必須看作是真正的兄妹感情,不應該再猶豫,不可能再幻想;對於後者,她已經有了比自己作為朋友更深沉、更親密的感情寄托,自己完全應該離開。說了半天,還是應該有所逃避。她又覺得自己不是那種人。敢於麵對一切,承擔一切感情壓力,這才是自己的性格。所以她需要猶豫,需要思考。
最後她想,我怎麼忘了,我還是**員呢!要經得起考驗,要事事為大局著想,為地質工作著想。如果想到這一層,那真不該猶豫,應該馬上答應去“一普”。但她不,說了三天,就要等三天,一天也不能少。盡管自己決心已定,她還是不做聲。
三天期限到了。當她把自己的決定告訴秦懷德時,秦懷德通知大家明天開歡送會,不上山了。這還是分隊成立以來的頭一次。小胡沒有走多遠,都在一個大隊,還要歡送,是不是有點兒過了?秦懷德認為不過分。因為這次去完全是為了地質工作,為了事業的需要,跟小胡個人毫無關係。這種精神值得提倡,所以秦懷德要大張旗鼓。
在這個會上,幾乎每個人都發言了。大家回想了小胡在分隊工作的種種好處,越說越激動。希望她到新單位會做得更好。說我們永遠想念胡萍同誌等等。在會下,李星蘭竟然抱住胡萍哭開了。結果胡萍也跟著哭,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兩位姑娘又是同學、同事,長期在一起沒有分開過,這是第一次實際意義上的分開。
分隊決定,由劉本德開車送胡萍去第一普查分隊。臨開車前,胡萍緊緊握住秦懷德的手不願意放開。小李子就在旁邊看著自己的秦哥,投過去鼓勵的目光。秦懷德深情地叫了一句:
“胡萍妹妹,好妹妹!再見了。希望你常回來看看!”
“秦哥、星蘭,你們的友情我會永遠牢記在心。”
胡萍到達第一普查分隊的當天,電法六姐妹一齊擁了上來。姑娘們吱吱喳喳地鬧個不停。有的說,胡萍姐,你把我們忘完了吧,為什麼不管我們了。有的說,胡萍姐是不是找姐夫去了,怎麼一點消息也沒有?說什麼的都有。有位姑娘說了那毛驢的故事讓她深為震驚。那毛驢在胡萍走了以後就送給了當地生產隊,可是隊上誰喂它都不吃,連水也不喝,活活地餓死了。她想不到牲畜會這樣,覺得真不可思議。
張玉榮來看她了。她說,我知道是你老張要我過來的。可能你對我抱的希望太大了,我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不能過高地看自己。老張說:
“**員就是不一樣。像你這樣的黨員我服,心服口服!”
老張這話出自內心,還真讓小胡感動。小胡表示我會盡力,更要服從分隊領導,請你大膽指揮吧。張玉榮說:
“那好,你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幫助電法六姐妹提高業務技術水平,利用這支力量做更多的事。在這個基礎上,對全分隊的工作提出自己的意見,幫助我管理好分隊的地質業務。”
老張跟孟祥生、蘇敏商量,給胡萍安一個什麼頭銜,才能方便她工作。孟祥生說,叫綜合組組長吧,她在那邊是礦產組長,這樣基本相當。找胡萍一談,胡萍堅決不同意。她說我就是電法物探組的組長,管好六姐妹就行了。這不是我不願意承擔重任,實在是有更好的人選。難道說研究生文國璽還不能當綜合組組長嗎?據我知道,研究生參加工作是沒有實習期的,而且優先升級。不管上麵怎麼規定,他的實際業務水平比我們高。這點你們可能不了解,我們秦隊長對小文佩服得很。請分隊領導考慮我的意見。
孟祥生把胡萍的意見當作分隊領導的意見跟小文一談,小文說:
“最好不要帶長字,我就當分隊的‘綜合員’好了。其實稱員並沒有貶低身份的意思,不是軍隊領導還叫司令員嗎?”
老孟說就依你吧。於是胡萍和小文的工作就這樣確定下來。
胡萍在沒有物探任務的時候,就給姐妹們上課,從岩石礦物鑒定談起。她計劃循序漸進,用兩年時間,讓姑娘們達到大專水平。消息傳開,以金福林為代表的工人們都要求聽課。這就把老孟逼得坐不住了,隻要有空也一定來聽。張玉榮這才明白,隻有抓培訓才能把人員思想情緒穩定住,才能填補沒有具體工作時的時間空白。
蘇敏有一次來聽課,看小胡很受累,休息時就對她說:
“胡老師,我看你這培訓班應該再請一個老師,不然會把你累壞的。”
“蘇隊長,我算什麼老師啊!不過你說的再請個人來幫忙,這倒是好主意。你看誰合適?”
“還用問?你一來就讚不絕口的文國璽不來講,讓誰來講?老張那有時間哪?”
“我也知道文國璽行。不過人家是研究生,讓研究生給工人和中專學生上課,我都不好意思提出來!”
“這有什麼。我去說!”
他這一說,文國璽高興得很:“蘇隊長,謝謝您幫我想到這麼好的點子。我正發愁自己語言能力如何訓練呢,這下有辦法了。我想,如果我們說的話,工人聽不懂,那肯定是有問題了,自己應該做檢討了。我要在這個舞台上好好試試。”
講地質知識,胡萍跟文國璽的差距並不明顯,她畢竟早畢業兩年,而且在校學習成績相當好。講語言的風趣活潑,讓人愛聽,二人也不相上下。但有一點不同:文國璽講課不帶任何稿子,開口就講,慢條斯理,出口成章。那時候沒有錄音設備,如果有的話,錄下來整理一下,就是很好的文章或教科書。胡萍講課比較快,聽她的課,不緊張一點還記不下來;而且常常預先寫好講課提綱,語言多風趣,大意還在提綱之內。這兩個人的到來,讓第一普查分隊如沐春風,人人都在學習找礦知識。
由於普查分隊不受具體圖幅限製,綜合員文國璽所掌握的地質情況非常豐富。從各個地質分隊和兩個勘探隊弄來的資料,他都了如指掌,在頭腦中形成一張活的地質圖。
把螢石礦的情況基本弄清,地質工作做完之後,他們分隊又長途跋涉到一個叫龍頭山的地方去普查水晶礦去了。他們從早上七點開始整理行裝和地質用品,先把工人、電法小組的女孩子、分隊領導搬過去,汽車跑了5個多小時才到達宿營地點。孟祥生和蘇敏領導大家在新地點安家,汽車轉回去接其他人。
這裏是龍頭山下的新村大隊。為什麼叫新村?大隊長告訴他們,他們村原來在西麵山溝裏邊兒,1959年山洪暴發衝毀了村子,他們就搬出來了。在全公社各大隊的支援、幫助下,他們在這兒蓋了新村。去年有個社員在山上挖草藥,一不小心,手讓什麼東西割破了。他當時上了點止血的草藥,想著把那東西挖出來,看看到底是啥玩意兒。用鎬頭刨了幾下,從土裏邊挖出來一枚像圖章大小的玩意兒,六個棱,一頭尖兒。那東西可硬了,像玻璃似的透明,就是尖兒把手上劃了一道口子。這位社員好奇,拿著它去問地質隊,才知道叫水晶,可寶貴著呢!這不,又把你們給引來了。
這是群眾報礦的結果,也是部隊要求給戰士上課的結果。胡萍想到秦懷德介紹的情況,又開始想念他們了。算了,不能想了。她使勁搖搖頭,像是要把某種思緒趕走。按照孟祥生的要求,現在什麼工作問題也不想,先安好“家”再說。先生活後生產,這是支部書記孟祥生向分隊其他同誌提出的要求,因為“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是古訓。胡萍則全力安置好她的電法六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