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難名四十八
1967年春天發生的事情,使全中國人民陷入深深的痛苦和精神危機之中。2月16號,譚震林、陳毅、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李富春、李先念、餘秋裏、穀牧等人,在懷仁堂和中央*成員們公開進行鬥爭,嚴厲批評*派亂黨、亂軍、亂政的荒唐做法,對“上海公社”奪市委、市府的權表示不滿。2月18號晚上,*即嚴厲指責老帥們和副總理們在懷仁堂的表現。當時稱為“大鬧懷仁堂”,後來又上升為“二月逆流”。
還有些令忠誠的革命者想不通的事情發生:江西、青海、內蒙三省的群眾組織先後被明確劃分為造反派和保守派,甚至軍隊也被分成為支保和支左兩種部隊,如江西省軍區鄧克明的部隊被認為“犯了錯誤”,又從山東調程世清的野戰軍去“支左”。再如青海趙勇夫、內蒙柳青都被認為是“犯罪”的軍官,受到嚴肅處理。解放軍如果靠不住,老百姓還能靠誰?天下還能不亂嗎?老百姓怕亂,因為亂得失去了是非標準,不知道何去何從;亂得日常生活沒有保障。這樣分裂軍隊,分裂人民,可能不隻是政治擠壓力造成社會斷裂,加深心理擦痕,而是某些人“亂中取勝”的陰謀。
與C市華北局“316”事件同時,中央公布了所謂薄一波、劉瀾濤、安子文等61人“自首叛變”的材料,給劉少奇安上了保護“叛徒集團”的罪名。可是“二月逆流”的成員中,沒有一個人在61人名單之中。這一現象使人懷疑:*決不隻是打倒“劉鄧集團”那麼簡單,的的確確是想把毛主席身邊的老戰友們通統搞光。毛如果真是“孤家寡人”,手底下隻有*那麼幾個人“聽話”、“肯幹”,別人不是“大軍閥”,便是“一貫反對毛主席”,中國革命還能成功嗎?這種聯想使人對“*”的正當性產生懷疑:是毛主席犯了錯誤還是“老革命”都犯了錯誤?在當時情況下,這兩者都被認為是不可想象的,所以絕大多數人陷入無限迷茫之中。
不管怎麼樣,中央關於內蒙問題的決定下來了。呼三司被封為革命造反派,和首都三司一樣“響當當”。烏蘭夫、哈豐阿被說成是反革命修正主義的“鳥哈黑線”——文件沒有直接這麼說,可這是呼三司的的基本觀點。副統帥說了,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華北局的“戰鬥團”在C市廣場上,就“316”事件對C市公安局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組織大批判。局裏其他群眾組織也派人旁聽,他們認為自己雖沒有堅決站在反對資反線一邊,但也沒有跟對方發生直接衝突,對方沒有理由拒絕。但在廣場上所發生的一幕,卻叫李德魁大跌眼鏡。
“戰鬥團”組織批判會時,由C市“中學生紅衛兵司令部”負責維持秩序,並派幾十名紅衛兵去公安局揪出那位負責運動的副局長。他們的“餘司令”趾高氣揚地坐在主席台上,局“戰鬥團”團長劉紅兵(新改的名字)則坐在餘的左邊打下手,會議如何進行,隨時征求餘的意見。喊了“徹底摧毀二月逆流”、“打倒劉鄧陶”、“打倒烏蘭夫”、“打倒巴圖(盟委走資派)”等等口號之後,兩名紅衛兵把C市公安局那位副局長押上了廣場主席台中央,叫他向廣大革命群眾低頭認罪。他對大家說:
“我沒有罪。我是在執行上級指示。再說,我們沒有對他們三個人采取任何措施,沒有限製他們的行動自由。所以在‘316’事件上我沒有錯。”
“啪!”革命小將“餘司令”上去就給他一巴掌。“你煸動群眾組織反對革命造反派,派特務跟蹤革命造反派領導人,還說沒有錯!”
觀眾中“呀”的一聲,讓劉紅兵在台上猛地一怔。他上去悄悄地把“餘司令”拉到一邊坐下,不知道跟司令嘀咕幾句什麼,這位草莽英雄似的紅衛兵頭頭才安靜下來。
劉紅兵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是做文章。紅衛兵運動的大方向始終是正確的。不過,我們還是讓事實說話吧!現在請華北工人造反總司令部常委、情報組組長李國忠講講事實真相吧!”
李國忠走上講台:“劉團長讓我講事實真相,我先要鄭重聲明:從現在起,我退出地質部華北地質勘查局華北工人造反總司令部,理由很簡單,這個司令部造反不堅決、不徹底。我正式要求加入我們局的反修防修戰鬥團,和呼三司革命小將們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
劉紅兵帶領他那幫子人高呼:“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造反不分先後,保皇有罪,罪該萬死!”、“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歡迎李國忠加入我戰鬥團!”夾帶著稀稀拉拉的掌聲。
李繼續說:“3月15日晚上,我當時出於對公安機關的信任,向這位副局長反映了內蒙地質局三個人來C市的情況。他們跟我灌輸的是呼三司的壞話。他們給造反派安的罪名是:仗著中央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撐腰,在全國各地到處抓走資派,抓‘軍內一小撮’,衝擊公安機關和軍事機關。他們的目的是攪亂天下政局,借機會栽贓陷害,打倒一大批忠於革命、忠於人民的老幹部,把毛主席他老人家孤立起來,逼著革命領袖犯錯誤。同誌們可以想一想,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還會犯錯誤嗎?他們這樣攻擊造反派,實際上就是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是可忍熟不可忍!他們的用心何其毒也!而且他們利用手中掌握的權力,想要秋後算賬。因為他說,他們的後台不徹底暴露,我們還不方便采取行動。所以現在要冷靜觀察、沉著應對。這不是秋後算賬是什麼?……”
李國忠下麵講的什麼,小石頭再也聽不進去了。他覺得這個人雖然屬於背叛者,但他沒說一句假話,你也不好把他怎麼樣。一個組織部長,算是中層幹部,受黨教育多年,遇到重大問題,就這個表現,這個黨會怎樣呢?他不敢想下去了,實際上沒有能力想下去了。因為這個黨的理論素質和思維能力出現空前的危機。
小豆子從廣場回來,把廣場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秦懷德。秦隊長告訴他:現在是非常時期,是非沒有那麼容易判斷。有些東西自己想想可以,輕易不要跟別人說。要相信天是塌不下來的,對誰都別輕易相信,保護自己不受傷害最要緊。小豆子點點頭:“反正我認為誰是好人,我會拚命保護他,不讓他受傷害。至於這派那派,我才不管哪麼多呢!”秦懷德打心眼兒裏笑了:工人階級就是可愛!
可是,李國忠的叛變(或者說棄暗投明),讓很多人慌作一團。他們想,組織部長是黨委、黨組最貼心的成員,如果組織部長帶頭投靠造反派,這個黨的領導層會沒有問題嗎?可是戰鬥團的的頭頭們一開始並不知道李國忠的價值,他們對他不信任,不交給重要任務,使他覺得自己還不如在李司令那兒受器重。而站在“司令部”方麵的一些較小的群眾組織開始跟風,今天一個戰鬥隊宣布加入“戰鬥團”,明天一個“兵團”公開要求與“戰鬥團”並肩戰鬥,表示脫離“司令部”陣營。劉紅兵又喜又怕,喜的是自己大方向正確,是響當當的造反派;怕的是人多了跟自己爭奪領導權。這時李國忠來找他,開始說了幾句場麵話,很快就顯示出他作為政工幹部的政治敏感性。他說:
“劉團長,我們以前不熟悉,現在既然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有些話我不能不說。”劉紅兵說,好麼,造反派組織領導班子叫勤務組,就是當好戰士的勤務員。我們組織上實行巴黎公社原則,大家都是平等的,有話盡管說。“那好,我就說。上海一月風暴以後,全國各省市自治區陸續都在由造反派組織奪權,這是大趨勢。我想不用很久,各單位也要奪權。造反派奪權的關鍵是要贏得大多數,到時候還要有領導幹部支持你,你看各省市自治區都是這麼幹的。所以大聯合你要搞,批判和解放領導幹部將來你也要搞,現在先要解決第一步。北京地院東方紅,是有名的地派核心,連呼三司都得靠他們。我們不如以戰鬥團為中心,成立華北地質東方紅公社,把要加入的群眾組織都吸收進來,作為下屬單位。公社直接與地院東方紅聯係,不受地方群眾組織限製。這樣不僅人多力量大,趁現在批判市公安局資反線造成的聲勢,公社領導權毫無疑問會落在戰鬥團原來領導人的身上。您看這樣好不好?”
劉紅兵對李國忠不得不另眼相看了,自己一直敢想而不方便說的話讓他說出來了。他讚許地再看看他:
“不愧老政工,想得長遠。這樣吧,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戰鬥團勤務組常委了,具體分工你可以提出來,在開常委會時再定。等到成立公社,常委班子也少不了你。老李,好好幹吧!”
李國忠躊躇滿誌,準備在造反的道路上大幹一場。他覺得這樣就是緊跟毛主席革命路線走,就是反修防修。而在原司令部,不說一定算老保吧,至少造反精神太差。李司令,對不住了!古人說道不同不相與謀,你也別怪我沒給你出什麼好主意。得到劉紅兵的稱讚,他不免還想多說幾句:
“老劉啊,您是老的中專生,往深裏算是知識分子,可本質是工人階級,當那些紅衛兵的長輩都夠格。以後見到餘司令那幫子人,要拿出地質東方紅頭頭的派頭來。要從氣勢上壓住他們,以後讓他們給地質東方紅辦事。青年學生不是得向工人階級學習嗎?您說是不是?”
幾句話說得劉紅兵眉開眼笑。他興奮地拍拍李的肩膀說:“以後咱們精誠團結,全力合作,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麵對“司令部”戰友們的紛紛離去,小石頭有點兒沉不住氣了。他覺得好像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但又沒理由埋怨李國忠。想想看,中央文件肯定呼三司是造反派,大家聽中央的話,傾向呼三司也沒什麼錯。他倒是很寬容,認為李國忠在自己這裏沒有得到重用,要走也在情理之中。但幾十位工人弟兄都在看著自己,該怎麼辦呢?他想,成立組織最早的是自己,大字報最少的也是自己,人家沒有公開批自己是“保皇派”,就已經是給工人階級留麵子了。當初,秦隊長交待過,有事不能直接找局領導,要自己多想辦法,要不就問問可靠的技術幹部。他想來想去,還是拉上小馬虎、小豆子三人一塊兒去找秦隊長去。
秦懷德聽完小石頭的敘述,思考了好一會兒,他慢慢地說:
“咱們四個都是山東老鄉,站在老鄉的角度,我跟你們談點看法。我現在既不是黨員,更不是領導,你們能理解嗎?”
朱世真說:“秦大哥,我們懂。”
那我就說下去。我想壓倒一切的原則,不是造反有理,而是實事求是。暫時的被動並不可怕,沉著、堅持下去,後發製人,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策,作為自己的武器。幹什麼?首先是保護科學成果,我跟你們講過文老先生,也就是國璽他父親保護地質資料的故事。到了關鍵時刻,工人階級保衛科學成果就要下真功夫。別想什麼響當當,響當當那是空的,空的才會響。
第二要保護人才,因為科學要有人才才能發揮作用,你會造原子彈嗎?我會嗎?我們不會。不會,帝國主義就欺侮我們。這個道理對於地質勘探也一樣。不管怎麼運動,找礦不能停,地質調查不能停,靠誰?靠地質人才。講政治講不出礦來,搞運動也填不了圖。
第三要保護國家利益。不管運動如何發展,誰上台誰下台,出賣國家利益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我想,有了這三條原則就有了主心骨。其他什麼都不必害怕,當然,保護自己,保護親人,不要做無謂犧牲,也很重要。腦子要靈活點兒,非原則問題不計較,不抗爭;原則問題不鬆口,不讓步。有時以小的讓步換取大的成功,有把握時也應該這麼幹。
四個人的談話,基本上確定了“司令部”的方向。他們也貼大字報,但一是數量少,本組織以工人為主體,文化程度低,也說得過去;二是大字報質量低,揭發不了多少問題,最多是對中央文件表個態;三是淨打“隔山重炮”(劉紅兵語),不聯係本單位實際,比如批劉少奇領導的工作組鎮壓學生,批盟委對運動放棄領導,不負責任等等。劉紅兵把成立公社的事情策劃得差不多了,考慮“司令部”剩餘骨幹都是產業工人,不能不加以團結,就主動找小石頭談話,希望他們加入“華北局地質東方紅公社”,為實現大聯合鋪平道路。小石頭說,我要跟同誌們商量一下,五天後答複你行嗎?劉紅兵說可以。
李德魁把事情端到桌麵上,和“司令部”的常委們一說,會議就炸了鍋。小豆子說:“劉紅兵什麼意思?想把我們一口吞下去?”
小馬虎說:“他主動來找我們,就是有求於我們。別看我們運動中不冷不熱,平平子過,隻要組織不解散,誰也拿我們沒辦法。”
梅玉廣說:“我們全局基本工人抱成團,劉紅兵要啃也啃不動。”
“但是我們得正式答複他們哪!總要提出幾條來吧?策略上同意還是拒絕,不同意加入公社?”李司令還要問大家。
說到具體如何表態,意見分歧就又出來了:有讚成的,也有反對的,雙方既無法說服對方,自己態度也不堅決。還是朱世真提出來,這次找文國璽問問,別再麻煩秦隊長了。因為秦是中層幹部,算不算當權派還兩說呢!
小石頭和文國璽的談話是在市外小樹林裏進行的。他們共同分析當前形勢,覺得保存實力是最重要的事。說韜光養晦可能李德魁聽不懂,文國璽就緩緩地對他說:
“劉紅兵想幹什麼,不要說你們不知道,恐怕他自己也未必知道。他後麵可能有高人指點。他當然想奪權,想把自己樹起來,成為全隊、全局,甚至全盟造反派總頭目。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在地方政權中有自己的地位。說實話,在地質調查隊的領導班子裏當個常委,對他來講太沒意思。如果這樣,他就需要統一內部,安頓好後院,所以他很需要你們。”
“你的意思,我們答應他?”
“事情當然沒那麼簡單。你們要提出幾條原則跟他們協商,爭取他們同意,讓他們按你們的要求合作。這才是上策。如果有什麼地方談不攏,可以下次再談,別把話說死。”所謂“軟磨硬抗”,現在必須以軟為主。
四十九
知道司令部要和戰鬥團聯合成立“華北局地質東方紅公社”,又有一批地質技術幹部要求加入“司令部”,李德魁表示歡迎。安永興悄悄地問他們:為什麼?他們解釋說:以前怕你們組織被定為“保守派”,又不願意跟劉紅兵走,隻好哪個組織也不參加;現在知道大家都是造反派,你們又能保持相對獨立性。全局除了當權派和四清中有問題的人,絕大多數都成了“東方紅”戰士,我們也就沒有顧慮了,想和工人階級並肩戰鬥。小安說你們說了老實話。小馬虎說,這年頭逍遙派也不好當啊,成天就跟丟了魂似的。
公社正式成立之前,劉紅兵說咱們得派人去北京,了解一下地院東方紅的基本觀點,弄清楚他們和“天派”為什麼對立。有人說問這些幹嗎?我們管好自己隊就不錯了,最多問問局裏的事。李國忠說不對,毛主席說“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進行到底!造反派胸懷祖國,放眼世界,怎麼能不關心國家大事呢?”為了表示合作誠意,他們也征求了李德魁的意見。李想想已經商量過的對策,就欣然同意。這讓劉很高興,覺得以後能跟工人階級順利合作,掌握全隊甚至全局的形勢就容易了。他帶上李國忠和另一位戰鬥團的常委出發了。他沒讓司令部派人跟著,理由是兩個群眾組織還沒有正式聯合。李跟小豆子商量,司令部這方麵也要派人去,要呂國安去。小豆子跟文國璽一說,國璽說不妥,趕快把小呂追回來,追不回來就讓他改道上呼市,摸一下呼三司現在的情況。千萬別跟李國忠他們碰麵。李德魁問:為什麼?他說,合作的誠意決不能因我方的行動而破壞。幾位工人想想,覺得似乎懂了,又不大懂。
劉紅兵、李國忠、程威三個到了北京,從部裏的大字報看到李成被揪出來的消息,心中暗暗吃驚。因為李成在局裏擔任四清工作隊長時,大家很佩服他。李成官的確不小,可在部裏,那也就算是個“中層幹部”。把他揪出來決不是一般問題。他們從大字報內容看,主要說他利用組織特權,包庇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具體內容並不詳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