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宋斌被“隔離審查”,完全出乎人們意料,就連戰鬥團內部的多數成員都不理解。
趙玉鳳領著兩個男青年把宋斌夾著帶到一間小屋裏。她讓他看清楚:這小屋大約有14平米,窗子上是鐵柵欄,裏麵用帆布蒙著,所以白天也得開燈。近門一堵小火牆,燒得熱乎乎地。靠牆放了一張單人棚床,上麵鋪了一張涼席。門後有隻痰盂,做夜壺用的。床頭有張小桌,一隻小木箱,可以放放東西。她命令一個男青年說:
“小連,去把宋技術員的行李和換洗衣服、洗漱用品拿來,在這小單間居住的日子裏,由你負責照顧好宋斌的飲食起居。”
等到小連把東西拿來,她當著宋斌的麵交代說:
“宋斌雖然隔離審查,目前還是人民內部矛盾。隔離起來,就不能串供,審查清楚了,大家都沒事。不然的話,有問題的人相互串聯,審查結果不真實,就沒法下結論。審查期間宋斌不準離開這屋,看守人員外出,一定要從外頭把門鎖上。外頭有人來找,一律擋住。除了專案組三個人以外,任何人要見宋斌,都要經局挖肅辦批準,才能進屋。”
第一次“審查”是由趙玉鳳單獨執行的,她讓小連和小黃在外頭警戒。
問:“小宋,希望你能配合專案組,痛痛快快把一切問題交代清楚。早點結束審查,你自由了,我們也省心。我先問你,你是不是說過‘地主沒地了,富農不富了,資本家改造好了,階級鬥爭熄滅了’,說過沒有?”
宋斌一心以為是審查中字報的事,正在想如何應對,沒想對方問的是這個。他毫無思想準備,脫口而出:“人家不是那樣說的,你造謠!”
趙玉鳳一點兒也不生氣。她微笑地看著宋斌:“不是我造謠,是檢舉材料這麼寫的。我們不輕易相信,所以要找你核對。你把這事兒說清楚,我們相信你還不成嗎?”
宋斌是老實人,他從小就不會撒謊。他說:“原話我記得是這樣:前麵還對,後麵結尾是‘階級鬥爭不重要了’,不是熄滅了。”
“這話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吧?”
“當然不是,我記得四清運動文件裏麵就有,提到一種錯誤思潮。”
趙玉鳳要求宋斌把今天承認的東西都寫下來,簽上名,作為根據,好說明你配合調查的良好態度。特別是說話的時間、地點,都有什麼人在場,要寫清楚,好替你落實呀。她給宋斌拿來了紙筆,小宋還要了一支毛筆、一瓶黑墨水。
第二次審查是專案組三個人參加。由小黃記錄,趙玉鳳主審,小連協助。
“上次你說到‘階級鬥爭不重要了’那句話時,秦懷德隊長在場,他沒有批評你?”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我不會撒謊。”
“你是老實人,我們相信,在筆錄上簽個字吧。”小宋按要求簽字。
以後幾次審查再沒有問別的事,都集中在秦懷德如何貫徹執行田、侯修正主義路線上。宋斌突然發現自己上當了,悔恨已經太晚。他懊惱不已,咬緊牙根,再不說話。趙玉鳳把宋斌撂那兒,拿著老程需要的材料找老程去了。
程威看趙玉鳳拿來宋斌的交代材料,仔細看了又看:
“玉鳳啊,我的好乖乖!你的成績不小嗬。可你怎麼畫蛇添足呢?”
“哪裏呀?請程兄賜教。”她心裏美滋滋地,撒嬌著問。
“你看這裏,說這話是四清文件上說的,他還有什麼錯嘛;還有這裏說遠看像逃難的,……他說是地質部什麼文件裏有,又不是秦懷德的責任了。”
“可宋斌是這麼說的呀!”
“你難道不知道這是犯罪人為自己辯護的常用手段嗎?他們以為隻要有出處,什麼話都敢說。他們批判了沒有?沒有批判就是欣賞、傳播這些反動言論,就是犯罪。你應該懂嗬!”
趙玉鳳拍拍自己的大腿,“還好,材料還沒有上交,來得及。”
“一旦交到劉紅兵手上,就改不了啦。我們自己想想辦法吧。”
“明天我去一趟C市衛校,回來後管保讓你滿意。”
“今天晚上怎麼讓我滿意呀!”程威聲音小小的,臉上淫笑著。
趙玉鳳學起了戲劇台詞:“暗號照舊!”
王一員對孟祥生的審查完全是另一種樣子。專案組的三個人隻向程威報告,什麼人都不能過問,也包括革委會領導。要到挖內人黨運動全麵結束,才能在特定範圍內報告情況,有些事可能要永遠保密下去,這是市挖肅辦的特殊規定。王一員短胖身材,腿粗腰圓。兩個助手,一個姓陳的瘦小如猴,一個姓孫的高大威猛。
小屋內有個鐵爐子,燒起來熱得你脫guang了也呆不住,火滅了個把小時,就會冷得你打哆嗦。孟祥生被綁在一張木椅上,除了寫交代材料、吃飯和其他必須情況外,雙手都被綁著,不能自由活動。他身上已經傷痕累累了,有煙頭燙傷,有鐵鉗擰傷,還有爐鉤子灼燒的傷痕。他嘴唇幹裂著、腫脹著,咽喉裏經常像要冒煙。王一員幾次找局衛生所的賈大夫給孟祥生“看病”,卻幾次威脅說“這裏看到的不能說出去,否則就對你專政!”階級鬥爭麼,必然是殘酷的。想想內人黨要背叛國家、民族的滔天大罪,這點懲戒又算得了什麼呢!在這種情況下,事後追究三個人誰是主謀已經沒有意義了。有一次為了逼老孟說出局裏誰是內人黨,姓孫的讓姓陳的握緊孟的手指,他用大頭針紮進孟的指甲縫裏,再用小鐵板輕輕地拍打大頭針,那針一毫米一毫米地往肉裏鑽進去,血滴子從指間流出來,滴在地上。孟祥生痛得嗷嗷叫,王一員用一條毛巾硬塞在他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