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天漸漸熱起來,雨也漸漸多起來。在銀河灘勘探銀礦的李星蘭突然接到金小蘭的來信:
“星蘭姐:你和秦哥都好吧?今去信不為別事,隻為砂金礦開采秩序混亂不堪。我已經跟主任講過多次,主任不管,實際也管不了。去年小呂在時,他們有所收斂。今年開春,秩序更亂了。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不得已向姐姐跟秦哥求救。
救救金礦吧!
你們的朋友:蘭”
秦懷德看了信,眉毛皺起來。星蘭說:“怎麼了,秦哥,我們管不了嗎?”
“管不了也得管!國家財產,我們辛勤勞動的成果,就讓他們這樣糟蹋?可我不能長時間離開大隊,動不了啊。”
“你動不了我去!小呂說得沒錯,誠心感動天下。”
“那好吧,老婆,你就替我走一遭。我跟局裏打個電話,讓局革委會支持一下,他們給旗革委會打個電話,最好給旗革委會一把手親自說說。這樣你開展工作可能方便一點。”
局裏接電話的是劉為民主任。他聽完秦懷德介紹情況,說明李星蘭去二十家子的任務,電話裏就表示堅決支持。大隊可以開介紹信讓李科長先去,介紹信要寫明李星蘭同誌革委會常委和地質科長的身份。先調查清楚情況,再向旗裏彙報,請旗革委會采取堅決措施。
李星蘭拿上介紹信,帶上必需的衣物錢糧,就乘班車去了二十家子金礦。中間轉了一趟車,這班車是旗交通局專門為金礦開的。
她到礦辦聯係工作,辦公室主任讓她在招待所先住下,礦領導一有時間,就會主動跟招待所說明與她見麵的時間、地點。李星蘭一時無事,就去礦區,經人指點,在古礫石層的一個巨大缺口處找到了金小蘭。
金小蘭從峭壁邊上下來,跑過去與李星蘭擁抱在一起。
“想不到星蘭姐來得這麼快!我以為你們還不得研究、請示、彙報彙報?讓不讓來還不一定呢。就是讓來,少說也得個把月。”
“秦哥現在主持大隊工作,沒那麼麻煩。你信上說的情況我們也著急呀。你先在現場簡單跟我說說,我跟礦領導見麵以後再詳細調查,提出有力證據和有效改革方案,給旗工業辦打正式報告,請求他們對礦區秩序進行整頓。”
“這樣弄下來得多長時間?”
“如果我一個人搞,少說得半個月,多了就難說了。”
“那我讓礦革委會主任找個人幫你。”
“還得給我弄台測量儀器,經緯儀、羅盤儀、視距儀都行,有任何一台就好辦。”
“星蘭姐,這你就別想了。我管財務我知道,礦上沒有進過任何測量儀器。見了主任你連提都不要提這事。”
李星蘭愣了一下,靜心一想,如果礦區能不斷進行測量工作,采礦秩序還能這麼混亂嗎?她沉默了。一會兒又問:
“那測繩總應該有吧?”
“沒聽說過,礦上量方都是用扁擔約的,方便。”
她簡直無話可說。有總儲量171噸,其中可采儲量70噸的特大型金礦,就這樣開采法,真是叫人難以置信啊!
她們回到礦機關,小蘭讓李科長看了各種財務報表。她知道,數字越精確就越是虛假。但她還是從報表裏發現了不少問題:礦砂開采總量按最低可采品位計算,可得黃金總量遠遠超過了帳上顯示的黃金總量。如果這反映事實,那金礦不要虧損死了?就說都是人民公社的,也不能這樣幹哪!其它問題還有很多。她問小蘭,小蘭說領導讓這麼記的,數字是生產部門報上來的,我隻管記帳,到時候彙總計算。數字真假我無權過問。
天哪!她真的無法想像,這裏的礦區管理離開科學的要求有多遠!
好在這些日子都是晴天。礦革委會安排了一個熟悉情況的小夥子給她當助手,他們依靠用麻繩自製的測繩,用地質羅盤作測量工具,對於礦區開采現狀進行比例尺為1比5千的草測。當這張很不精確的圖測繪出來的時候,已經半個月過去了。他讓小夥子回原單位工作,自己在招待所對照秦懷德的礦區原圖,進行粗略計算,結果令人吃驚:幾年下來,不管帳麵如何做,礦區少說已經損失了黃金將近1噸!她沉思著,反複核算,發現這不是“誤會”,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加上助手介紹的情況和自己在采區看到的事實,她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在中國礦山,開采者不問找礦者的艱辛,不尊重勘探者的勞動成果是常有的事。但像這樣用掠奪者的貪婪和強盜式的瘋狂,對待國家巨型金礦床,還是極其罕見的。夜晚,她跟二十公裏外的秦哥通了電話,述說了內心的劇痛。她說:
“你知道濫采國家黃金的是些什麼人嗎?除了本旗各公社以外,還有外旗縣的革委會生產組;有部隊和人武部成員;有國家工業部門的幹部家屬、五七幹校;有勞改農場,公安幹警。成份極其複雜,管理非常混亂。礦革委會實際上隻能管本公社的一些社員,根本管不了外地人。到這裏采砂金不需要辦什麼手續。聽說旗委黨校有位經濟學教師,他說地下的金子是沒有價值的,經過勞動,把黃金開采出來才有價值。所以誰勞動黃金就應歸誰。秦哥我記得你跟我說過,馬克思認為,勞動和自然資源相結合才產生價值,沒有大自然,勞動就不能創造價值。跟他們講不通啊!”
“馬克思、恩格斯那本書叫《哥達綱領批判》。”
“對,我是這樣說的。可他們說要批判走資派,批判劉鄧陶、烏蘭夫,沒聽說哥達是哪個單位的走資派。我簡直氣得要命!”
“老婆老婆你消消氣。你不是在大學裏講政治經濟學,不是跟杜林辯論。你麵對的是一些缺乏科學知識的農民和基層幹部。你要愛護他們,幫助他們,不管他們犯了什麼樣的錯誤,我們都要滿腔熱忱地對待他們。懂嗎?不要踞高臨下,要身在其中,設身處地替他們當中的多數人想一想。”
由於對老公的高度信賴,李星蘭把秦哥的話硬生生地記在腦子裏,吃進“肚子”裏,變成了自身的行動。
她上午在礦區活動,一邊幫助別人幹活,一邊跟采礦工人們聊天兒,從中得到濫采金礦的細節。她跟工人同誌們講,礦產是國家最寶貴的資源,形成這個巨型金礦要上千萬年,這樣到處亂挖,很快就破壞了,可惜呀!她又講,開采砂金,要定個製度,要交稅給當地政府。不能誰想采哪兒就采哪兒,要由政府批準劃塊開采。從東北夾皮溝來的老淘金奎大爺說,祖上沒那規矩,就是由淘金人自己組織起來,由老大安排活計,包括銷售、運輸等等,與政府屁相幹!她耐心跟奎大爺講,那是舊社會,惡霸把頭把持礦山,政府官員受賄就行,不管哪麼多。現在新社會建立二十多年了,無產階級*要蕩滌一切汙泥濁水,哪能興舊社會那一套呢?
一說*,奎大爺還真害怕了。他說我不是不讓政府管的意思,問題是旗裏、公社都不來管哪!她說我現在就是來調查這事兒,大爺也給我提個醒,政府該怎麼管這砂金礦才合理。
一說到這裏,工人們七嘴八舌嚷開了:早就應該訂個規矩了,這麼亂采下去還得了!李科長,誰願意這樣濫采亂挖呀!問題是沒有一個專門部門管哪,旗工業辦來一下不來一下的沒個準兒。再說他們也不懂嗬,劃塊怎麼劃?把含金最貧的塊劃給我,我幹嗎?出了矛盾怎麼解決?
李星蘭終於弄明白了:不是群眾不要秩序,而是管理者不給秩序。她這才真正懂了秦哥話裏的意思。“亂是亂了敵人”?能這麼說嗎?遭殃的首先是國民經濟。
調查研究工作順利進行,提出的管理建議深得人心。她下午時間在招待所整理材料,勾畫圖件,文件要先形成初稿。她準備在初稿形成以後,拿回去給秦哥看看改改,然後再回礦區征求礦革委會意見。最終以兩方麵聯名形式上報。
她在礦工作的時間,每天都要寫日記。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她覺得自己的成長和成熟像是經過了好幾年。她突然想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在氣象節目裏說過,下星期可能有暴風雨。礦區挖得千窗百孔,到處都是大窟窿,暴風雨一來,指不定帶來什麼大災難呢!想到這裏,她著急了,決定先不回銀河灘,要堅守在二十家子。